开学那天，天蓝得像一块刚被洗过的玻璃。
苏萌萌穿上了那双崭新的白色运动鞋，马尾辫上的小雏菊，在阳光下轻轻晃动。
她背着书包，站在焕然一新的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没有了潮湿的霉味，只有干净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味道。
她那张总是紧绷着的小脸，也难得地，舒展开来。
那感觉，像是终于可以把腰杆挺得笔首，去迎接一个全新的开始。
可这份好心情，只维持到了走进教室，领到那张缴费单为止。
【学杂费：350元】
【书本费：180元】
合计：530元。
那串黑色的数字，像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兜头浇下。
把她心里所有刚刚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浇得一干二净。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
指尖，也跟着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五百三十块。
对别的家庭，或许只是一顿饭钱，一件衣服钱。
对她，却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
那个刚刚被修葺一新的，被她小心翼翼地称之为“家”的地方，带来的所有喜悦和踏实。
在这一刻，被这张轻飘飘的纸，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默默地，把那张缴费单，折了两次，塞进了书包最里面的夹层。
像在藏匿一个不可告人的，羞耻的秘密。
她还有钱。
那个小熊维尼的存钱罐里，还有她一个暑假，在便利店累死累活，攒下的三百多块。
不够。
还差将近两百。
她咬着嘴唇，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子。
没事。
她对自己说。
大不了，再去跟老板预支下个月的工资。
……
林天野是在她书包的夹层里，找到那张缴费单的。
那天晚上，他借口帮她检查作业，趁她不注意，像个做贼的小偷。
他看着那张被折得皱巴巴的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
闷得慌。
第二天，他没跟任何人说，骑着那辆修好了链子的破车，去了趟学校。
财务室的老师，看着这个穿着白衬衫，气质跟周围格格不入的男人，有些诧异。
“您是……苏萌萌的？”
“监护人。”
林天野递过去几张崭新的钞票，声音平静。
晚上。
苏萌萌放学回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很久都没出来。
林天野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过去，敲了敲门。
“萌萌，吃西瓜了。”
门开了。
苏萌萌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
她看到林天野，立刻像一只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防备。
“干嘛？”
林天野没说话，只是走进房间，把西瓜放在桌上。
桌子上，摊着一堆硬币。
一毛的，五毛的，一块的。
那是她所有的家当。
林天野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盖了红色印章的缴费回执单，轻轻地，放在了那堆硬币旁边。
“你！”
苏萌萌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她看着那张回执单，像在看一个点燃了引信的炸弹。
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她那双刚刚哭过的眼睛，瞬间又烧起了愤怒的火焰。
“林天野你……”
她准备好的一肚子刻薄的，伤人的话，像上了膛的子弹，马上就要发射。
“这个钱，”林天野却抢在她开口之前，说话了，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不是我替你交的。”
苏萌萌愣住了。
那句到了嘴边的“你又想当救世主吗”，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
林天野指了指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衬衫。
“这是我欠你的，‘洗衣费’。”
洗衣费？
苏萌萌彻底懵了，像一台被输入了错误指令的电脑，当场死机。
“整个暑假，将近两个月。”
林天天野像个一本正经的会计，开始算账。
“你每天监督我换床单，帮我洗衣服，收拾屋子。”
“还附赠‘毒舌’叫醒服务，和营养绿豆汤配送。”
他看着苏萌萌那张写满了震惊和茫然的小脸，继续有理有据地分析。
“我查过了，市面上最高端的那种家政服务，一对一的，全天候的，一个月至少要一万块。”
“我给你打个折，算友情价。”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里比划了一下。
“这五百多块，差不多，刚好付清你一个暑假的辛苦费。”
“所以，”他做总结陈词，目光坦然地，看着她，“这不是我给你钱。”
“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上，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蝉鸣。
苏萌萌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
她那满腔的，准备用来战斗的怒火和骄傲。
被他这一套胡说八道，却又偏偏逻辑自洽的歪理，堵得严严实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她想反驳。
可她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和那双写满了“我说的都是事实”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施舍，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近乎狡猾的，温柔的算计。
他在用一种最笨拙，却也最体面的方式，守护着她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许久。
苏萌萌什么都没说。
她默默地，拿起桌上那张缴费回执单。
然后，她转身，拉开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份被她压在最下面的，《阳光公寓104室租赁权预购协议》。
她把两张纸，郑重地，叠放在了一起。
接着，她又从笔筒里，抽出一本全新的，还没开封的笔记本。
撕开包装。
翻开第一页。
她拿起笔，在那片干净的雪白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五个字。
【林天野欠款】
然后，是第一条。
【洗衣费：530元】
写完，她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像两颗在水里泡过的黑曜石。
“记下了。”
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的力量。
“这笔钱，我会还的。”
林天野看着她那副小大人的模样，笑了。
那笑容，发自内心，温暖得像窗外的阳光。
“好。”
他说，“我等着。”
……
瀚海数据。
深夜的办公室，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和空调的嗡鸣。
程思雨端着杯咖啡，走出玻璃房，准备去接杯水。
她看到林天野正坐在工位上，对着手机屏幕，笑得像个傻子。
那笑容，是她从未见过的，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喜悦。
“项目拿到投资了？”
她走过去，好奇地问了一句。
林天野抬起头，摇了摇。
他把手机屏幕，朝她偏了偏。
屏幕上，是一张照片。
一个破旧的院子，被刷得雪白，地面铺着崭新的砖，头顶挂着一排明亮的灯。
很干净，很整洁。
但，也仅此而己。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比那个好。”
林天野轻声说，目光又落回了那张照片上，温柔得像在看一件稀世珍宝。
“我最好的那个投资项目，开始产生回报了。”
程思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看到的，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院子照片。
她不懂。
她不明白，这样一个破旧的院子，怎么能跟“投资”和“回报”扯上关系。
更不明白，他脸上那种满足的，幸福的笑容，从何而来。
她忽然，就明白了。
自己和他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只是那个被他称之为“妹妹”的女孩。
而是她永远也无法理解，无法介入的，一个名为“家”的世界。
一个，由他亲手创造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她端着空空的咖啡杯，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一个多余的，可笑的局外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