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那股子叮叮当当,尘土飞扬的热闹劲儿,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
半截没铺完的防滑砖,像一块巨大的伤疤,横在院子中央。
挖开的管道沟,也孤零零地敞着口,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王大爷和老张,一人搬了把马扎,坐在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闷烟。
空气里,烟雾缭绕,混合着一股子愁云惨淡的味道。
“妈的。”王大爷把烟头狠狠地在地上碾灭,“就差那点防水的料子和电线了。”
“这不上不下的,比不修还难看。”
老张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堆剩下的水泥,长长地,吐出一口浓烟。
钱,花完了。
东拼西凑来的一千块,像一把沙子撒进了大海,连个响都没听见,就见了底。
工程,停了。
林天野从104走出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两个老人的背影,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透着一股子无能为力的萧索。
他心里,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银行账户里,那笔刚到账不久的,热乎乎的奖金。
钱,他有。
可他知道,这件事最难的,从来都不是钱。
而是隔壁101房间里,那个比石头还硬,比牛还倔的,小房东。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走向了101。
苏萌萌正坐在书桌前,假装看书。
可她那双眼睛,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首勾勾地,盯着窗外那片停工的狼藉。
“萌萌。”
林天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苏萌萌的肩膀,明显地僵了一下。
她没回头。
“干嘛?”
“剩下的钱,我来出吧。”林天野开门见山。
话音未落。
苏萌萌像一只被踩了电门的猫,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转过身。
“不行!”
她的声音,尖锐,激烈,像拉响了战斗警报。
“林天野你什么意思?”
她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烧得通红。
“你又想当救世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离了你,什么都干不成?”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天野试图解释,“我只是想把事情做完,这对大家都有好处。”
“这是所有人的家!不是你一个人的!”苏萌萌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要出钱,也该大家一起想办法!凭什么你一个人出?”
“我才是房东!这件事,我不同意!”
她把“房东”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宣示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主权。
“那你说怎么办?”林天野也被她的固执,激起了一丝火气,“等我们凑够钱,这院子里的沟都能长出草了!”
“那也比接受你的施舍强!”
“施舍?”林天野被这两个字刺得心口一痛,“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是施舍?”
“那你这是什么?”苏萌萌往前逼近一步,仰着头,像一只随时准备战斗的小兽,“你就是觉得我们穷!觉得我们没用!所以你想用钱来买你的心安理得!”
“你胡说八道!”
“我没有!”
两人之间的空气,紧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争吵,最终以苏萌萌的一声怒吼和“砰”的一声甩门,宣告结束。
林天野站在101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他好像,总是这样。
用最笨拙的方式,去关心她。
然后,被她用最锋利的刺,扎得遍体鳞伤。
他回到自己那间空荡荡的104,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他看着墙上那张《阳光公寓安全与宜居环境升级项目V1.0》,那上面画满了宏伟的蓝图和周密的计划。
可所有的计划,都在“钱”和“自尊”这两个字面前,搁浅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在房间里胡乱地扫着。
然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书桌一角,那张被他随手压在下面的,皱巴巴的A4纸上。
《家教雇佣合同》。
甲方:苏萌萌。
乙方:林天野。
林天野的眼睛,猛地亮了。
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他忽然,笑了。
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拉开椅子,打开台灯,重新铺开一张干净的A4纸。
这一晚,他没有写代码,也没有做PPT。
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虔诚而专注的态度,起草了一份全新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协议。
第二天。
苏萌萌顶着两个黑眼圈,端着盆,准备去洗昨天换下来的衣服。
两人之间的冷战,还在继续。
她路过104门口,连眼角的余光,都吝啬于给他。
“萌萌。”
林天野叫住了她。
苏萌萌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林天野走到她面前,将那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郑重地,递到她面前。
苏萌萌皱着眉,一脸不耐烦。
“又是什么破计划?”
“你先看看。”
苏萌萌狐疑地,接了过来,展开。
然后,她的瞳孔,猛地收缩。
那上面,是一行黑色的,打印出来的,加粗的标题。
《阳光公寓104室租赁权预购协议》
她愣住了,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天野。
林天野的表情,平静而严肃,像是在进行一场重要的商务谈判。
“我不是施舍,是投资。”
他指着那份协议。
“我,林天野,作为租客,对阳光公寓未来的居住环境,进行价值投资。”
“我一次性支付后续所有的翻修款项。”
他顿了顿,看着苏萌萌那双写满了震惊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以此,预购104室,未来西十年的租赁权。”
西十年。
这两个字,像两颗重磅炸弹,在苏萌萌的脑子里,轰然炸开。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
只能呆呆地,看着他。
林天野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低下头,首视着她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穿透一切坚冰的力量。
“房东小姐。”
“这是我的租金。”
“一次性付清,西十年。”
苏萌萌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那份协议。
那上面,白纸黑字,条款清晰。
甚至连“如遇不可抗力导致房屋损毁,本协议自动失效”这种细节,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不是一份心血来潮的玩笑。
这是一份严谨的,具有法律效应的,契约。
一份,长达西十年的,绑定。
他这是在告诉她。
他不会走。
西十年,他都会在这里。
在这个破旧的,除了她和他,就只剩下两个老人的,阳光公寓。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用尽全身力气筑起的所有堤坝。
她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倔强,所有的故作坚强。
在这份沉甸甸的,长达西十年的承诺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珠,砸在那张写着“西十年”的纸上,迅速地,晕开了一小片墨迹。
她想说点什么。
想骂他白痴,想骂他疯子。
可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只能发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林天野没说话。
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轻轻地,塞进了她那只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里。
苏萌萌握着那支笔,手抖得厉害。
她看着他。
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映着她此刻狼狈模样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和同情。
只有一种平等的,郑重的,不容拒绝的温柔。
最终,她低下头,在那张被她的眼泪浸湿的纸上。
在乙方那一栏,一笔一划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苏萌萌。
那三个字,歪歪扭扭,被泪水晕染得有些模糊。
却像一个烙印,深深地,刻进了那个夏天。
资金到位,翻修工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重新启动。
林天野像一台加满了油的永动机,每天奔波在公司和“工地”之间。
买材料,拉电线,铺地砖,刷墙漆。
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
当最后一块防滑地砖被铺好,当院子里最后一盏声控灯被接通。
整个阳光公寓,脱胎换骨。
傍晚。
夕阳的余晖,给焕然一新的院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墙壁,被刷得雪白。
地面,干净,干爽,再也看不到一丝恼人的青苔。
头顶新换的电线上,挂着一排崭新的LED灯。
天色刚一暗下来。
老张走出房门,跺了跺脚。
“啪!”
整个院子,瞬间灯火通明。
那光,亮堂堂的,暖洋洋的,照得人心里,都跟着亮堂了起来。
王大爷搬出小桌子,老张拎来了啤酒。
苏萌萌在厨房里,做了一大桌子菜。
林天野靠在墙上,看着眼前这幅景象,身上还沾着没干透的油漆点子,笑得像个傻子。
这里,不再是那个阴暗,潮湿,破败的阳光公寓。
这里,是家。
一个崭新的,明亮的,充满了希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