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只剩下台灯投下的一圈昏黄的光晕。
那光,照着床上那个小小的,起伏微弱的轮廓。
林天野就坐在床边的小板凳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时间,失去了意义。
他不知道自己换了多少次毛巾,不知道自己掖了多少次被角。
他只知道,额头那片滚烫的温度,终于,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
退成了温热。
她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
林天野那根绷了整晚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下来。
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瞬间将他淹没。
他站起身,想去活动一下早己僵硬麻木的双腿。
脚尖,却在黑暗中,踢到了一个什么东西。
软软的,滚到了墙角。
他俯下身,借着台灯那点微弱的光,伸手去摸。
指尖触碰到一团粗糙的,纠缠在一起的毛线。
他把它拿了出来。
那不是一个毛线团。
是一只手套。
一只织得歪歪扭扭,丑得一塌糊涂的灰色手套。
手工粗糙得像个笑话,针脚混乱,松松垮垮,甚至还有几个能漏风的破洞。
像某个刚学会拿针的孩子,笨拙的,失败的习作。
林天野的心,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
他正想把它塞回去。
目光,却凝固在了手套的手背上。
那里,用明黄色的毛线,绣着一个同样笨拙的,几乎不成形状的图案。
一个……小太阳。
那个太阳,没有光芒,线条歪歪扭扭,像个被踩了一脚的荷包蛋。
可林天野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轰——
一道白光,在他脑子里,猛地炸开。
她这几天魂不守舍的躲闪,深夜不熄的灯光,吃饭时心不在焉的眼神。
还有她烧得迷迷糊糊时,那句含糊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骗子……”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团。
在看到这个丑陋的小太阳的瞬间,被一股巨大的,令人心碎的力量,狠狠地拼凑在了一起。
生日。
那个被他刻意遗忘,当成忌日的,三十岁的生日。
那只被藏起来的,丑陋的手套。
那不是失败的习作。
那是一份他永远也不配收到的,沉甸甸的,戳破了手指才织出来的礼物。
他的手,开始抖。
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他拿着那只粗糙的手套,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骨生疼,却又不敢松开。
他终于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守护她。
可他,却亲手把她推下了悬崖。
他这个自以为是的,愚蠢的混蛋。
他这个,全世界最差劲的监护人。
一股巨大的,几乎能将他撕裂的悔恨和心疼,像两只无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咙。
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转过头,看着床上那个沉睡的,毫无防备的女孩。
看着她那张因为生病而苍白的小脸。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砸在那只灰色的,丑陋的手套上。
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天,亮了。
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户,照进这间沉寂了一夜的屋子。
苏萌萌还在睡。
林天野站起身,一夜未眠的他,双眼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套揣进兜里,像揣着自己那颗刚刚被凌迟过的心。
他走出房门,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
院子里,王大爷和老张正坐在槐树下,唉声叹气。
桌上的棋盘,动都没动过。
“丫头怎么样了?”王大爷看见他,赶紧站了起来。
林天野没说话。
他走到石桌前,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皱巴巴的灰色手套,放在了棋盘上。
那个黄色的小太阳,在清晨的阳光下,刺眼得像一个嘲讽。
王大爷和老张的脸色,同时变了。
“把你们知道的,都告诉我。”
林天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藏不住的心虚和无奈。
“唉。”
王大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一屁股坐了回去。
“丫头不让我们说。”
“她说,想给你个惊喜。”
老张接过话头,声音低沉。
“她说,你快三十了,是个坎儿。”
“她说,想给你过个生日。”
“她说,你那双手,总是凉的。”
“就想着,给你织副手套。”
“可她不会啊,”王大爷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心疼的埋怨,“那丫头,倔得跟头牛一样!大半夜的不睡觉,就躲屋里,拿根针跟自己较劲!”
“手指头,都戳烂了!”
“我们劝她,她也不听。”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想给别人准备礼物。”
林天野沉默地听着。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小刀,在他那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地切割。
他没有生气。
也没有资格生气。
他只是安静地,把那只手套,重新拿起来,揣回兜里。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两位老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们。”
“是我的错。”
说完,他转过身,走回了104。
他的背影,不再有丝毫的颓丧和沉重。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的平静。
那个曾经指点江山的项目经理,在这一刻,被彻底激活了。
不是为了上亿的流水。
是为了一个女孩,一份被他亲手揉碎的心意。
他不能让这份心意,就这么被辜负。
他要修复的,不是一个生日。
是一个女孩的信任,和一个监护人,破碎的尊严。
他从兜里,掏出那只手套,放在桌上。
他看着那混乱的针脚,和那个丑陋的太阳。
然后,他拿起桌上的剪刀和尺子,又找来针线。
他把那只手套,小心翼翼地拆开,研究着它的结构。
他要织另一只。
一只一模一样的,同样丑陋的,带着同样笨拙的爱的,手套。
针,毫不意外地,戳进了他自己的手指。
他“嘶”地一声,看着指尖冒出的血珠。
他才终于体会到,那个女孩在深夜的台灯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疼痛和委屈。
他把手指塞进嘴里,尝到了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他没停。
他继续笨拙地,跟手里的毛线,进行着一场艰难的战争。
一个小时后。
桌上,多了一只比苏萌萌织的,还要丑上三分的手套。
他把两只手套并排放在一起。
像两个在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伤痕累累的兄弟。
他看着它们,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点点笑意。
第一步,完成。
他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冲进了101的小厨房。
他拉开那个小小的冰箱。
里面,只有几个鸡蛋,半袋吃剩的面粉,和一瓶快要见底的牛奶。
他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搬了出来。
他要在今天,用这些最简陋的材料,做出他人生中,第一个生日蛋糕。
他打开手机,搜索“新手简易蛋糕教程”。
“第一步,蛋清蛋黄分离。”
他拿起一个鸡蛋,在碗沿上,用力一磕。
“啪。”
蛋清,蛋黄,还有蛋壳,完美地混合在了一起。
“操。”
他低低地骂了一句,把那碗失败品倒掉。
再来。
这一次,他小心翼翼。
蛋清,终于流进了碗里。
蛋黄,却在他试图分离的时候,碎了。
林天野的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比写一万行代码,还要难。
“第二步,打发蛋清。”
他没有打蛋器,只能用三根筷子,捆在一起,充当临时工具。
他站在厨房里,对着那个小小的,不锈钢的盆,开始发疯似地搅动。
“哐!哐!哐!哐!”
整个阳光公寓,都回荡着这魔性的,毫无节奏的噪音。
面粉,被他扬得到处都是,脸上,头发上,衣服上,都沾上了一层白色的粉末。
他就那么搅着,搅着。
像一个在跟全世界对抗的,孤独的,白头战士。
他要搅散的,不是蛋清。
是他这几天的愚蠢,是那个女孩的眼泪,是他那该死的,无处安放的自尊心。
他要在这片狼藉里,为她,也为自己。
重新打发出一个,全新的,值得被庆祝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