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海底的石头，被一股微弱的浮力，一点一点地，往上拽。
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吞咽一下，都是一种酷刑。
苏萌萌睁开眼。
天花板，是陌生的昏黄色。
她动了动，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酸软的虚弱。
她想起来了。
发烧了。
记忆的最后，是林天野那张写满了惊慌的脸，和一碗滚烫的，带着药味的温水。
房间里很安静。
只有窗外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在晚风里，发出“沙沙”的，有气无力的响声。
他呢？
她撑着床，慢慢坐起来。
心，像房间一样，空落落的。
他是不是……走了？
跟着那个开奥迪的女人，去过那个她永远也够不着的生日了？
也是。
自己算什么呢？
一个麻烦，一个累赘。
一个发着烧，只会说胡话的白痴。
她掀开被子，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打了个哆嗦。
她走出房间。
客厅里，一片漆黑。
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光。
果然。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动作牵动了干裂的嘴唇，疼。
她转身，准备回到那个同样冰冷黑暗的房间里去。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
“啪！”
头顶那盏老旧的白炽灯，毫无征兆地，亮了。
那光，刺得她下意识地眯起了眼。
等她再睁开。
她看见了。
林天野，王大爷，老张。
三个人，像三个被抓了现行的傻贼，局促地，围在那张小小的折叠桌旁。
桌子正中间，摆着一个……东西。
一个烤得歪七扭八，一边高一边低，表面还带着几块焦黑的，勉强能称之为蛋糕的东西。
上面，歪歪扭扭地插着一根红色的蜡烛。
烛火，跳动着。
“生……日……快……乐……”
三个加起来超过一百岁的男人，用一种足以让原唱气活过来的，跑调又尴尬的合唱，对着她，唱起了生日歌。
苏萌萌就那么站在那里。
像一尊被瞬间点穴的雕像。
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圈，却毫无道理地，一下子就红了。
他在同情我。
一个声音，在她心里尖叫。
他们都在同情我。
因为我生病了，因为我可怜，所以才用这种可笑的方式，来施舍我一点温暖。
一股巨大的，被羞辱的怒火，瞬间盖过了那点刚刚升起的酸涩。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她张开嘴，准备用最刻薄，最伤人的话，把眼前这幅虚伪的，可笑的画面，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
林天天野动了。
他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
然后，在苏萌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他单膝，跪了下去。
那动作，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
像一个最虔诚的骑士，终于找到了他愿意献上一切的女王。
他没有捧出戒指，也没有献上玫瑰。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同样丑陋的，被他熬了一夜才织出来的，灰色手套。
他抬起头，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专注地，温柔地，看着她。
他抓起她的左手，把那只手套，郑重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为她戴上。
尺寸，刚刚好。
苏萌萌彻底僵住了。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上那只丑得可笑的手套。
又抬头，看着他脸上那个同样丑陋的，用面粉和疲惫画出来的，滑稽的妆。
她脸上的怒火，一点一点地，褪去。
瓦解。
崩塌。
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以为……”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我以为……你不要了……”
“我以为你，也不要我了……”
她蹲下身，扑进他怀里，像个终于找到了家的，迷路的孩子。
把积攒了这十几年的，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恐惧，都哭了出来。
林天野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她。
他感觉自己，抱住了全世界。
他把下巴，抵在她那头柔软的发顶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力量。
一字，一顿。
“我不要那个键盘。”
“不要那顿饭。”
“也不要什么狗屁的未来。”
他收紧手臂，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萌萌，我只要你。”
“我只要我的三十岁生日，和你一起过。”
怀里小小的身体，哭得更凶了。
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个晚上，流干。
许久。
哭声，才渐渐地，变成了小声的抽噎。
苏萌萌从他怀里，抬起那张哭得一塌糊涂的小脸，红肿的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她看着他手上那只，同样丑陋的手套。
忽然，“噗嗤”一声，又哭又笑地，捶了他一下。
“手套……”
她抽噎着，声音还带着哭腔。
“你做的……太丑了。”
林天野看着她那副可爱又可怜的小花猫模样，笑了。
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那就罚你。”
他的声音，温柔得像窗外的月光。
“再给我做一个。”
“剩下的三十九年，每一年，都要。”
苏萌萌愣了一下，看着他那双无比认真的眼睛。
她没说话。
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把那张哭花了的小脸，又一次，深深地埋进了他温暖的，带着面粉味的怀里。
……
第二天。
瀚海数据。
林天野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整个公司的空气，都透着一股诡异的安静。
他回到自己的工位。
那个巨大的，印着德文的纸箱，己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台通体漆黑的，像一块沉默石碑的键盘。
静静地，摆在他的桌子正中央。
键盘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烫金的卡片。
他拿起来。
上面，是程思雨那手冷静又漂亮的字。
【你是一头狮子，不该满足于一个院子。】
【我会等你，走出你的笼子。】
林天野看着那行字，笑了笑。
他把卡片放回桌上，然后把自己从楼下便利店买来的，还冒着热气的豆浆和包子，放在了程思雨的桌上。
程思雨刚刚端着咖啡走进来。
她看到桌上的早餐，又看到林天野那张虽然疲惫，却异常平静的脸，愣了一下。
“思雨。”
林天野开口，语气坦然而温和。
“昨天的事，不好意思。”
“但我还是，谢谢你。”
他没有解释更多。
他知道，她懂。
程思雨看着他，又看了看桌上那杯廉价的豆浆。
许久。
她什么都没说。
只是端起那杯豆浆，轻轻地，喝了一口。
很甜。
甜得，有点不习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