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后的第三日,侯府西跨院的芙蓉池开得正好。苏绾握着鎏金绣绷穿过月洞门时,绣绷上半幅未完成的「雀羽图」在风里轻轻颤动——靛青绣线是她用蓼蓝浸泡七日后手捻的,每根丝线里都掺了极细的荨麻粉,阳光下泛着不易察觉的银芒。
“听闻苏娘子是江南绣圣的关门弟子?”珊瑚色裙裾的贵女斜倚在九曲桥上,腕间累丝金凤镯叮当作响,“这‘雀羽叠针法’失传三十年,怕不是徒有虚名?”
说话的是吏部侍郎之女吴淑仪,前世曾在她的合卺宴上献过一幅「鸳鸯戏水图」,绣线里浸过的迷香正是导致她毒发的引子之一。苏绾垂眸望着对方指尖的丹蔻,染着波斯胭脂虫的艳红,却在甲缘处露出极浅的靛蓝——与庖厨周娘子指甲缝里的粉末一模一样。
“吴娘子说笑了,”她指尖抚过绣绷边缘的螭纹暗扣,那是父亲当年藏验毒银针的机关,“叠针讲究‘三上两下,羽茎藏锋’,倒与贵府祖传的‘金错刀’笔法暗合。”
周围贵女们发出低低的惊叹。吴淑仪的脸色微变——金错刀是吴家秘传的兵器锻造术,怎会与绣法相提并论?苏绾趁机将绣绷举至眼前,雀羽尾端的银芒恰好扫过对方手腕:“娘子腕间红疹,可是染了蜀锦里的朱砂?小女倒有个土方,用薄荷露擦上三日便好。”
话里藏刀。蜀锦染朱砂需加明矾固色,明矾过量便会致痒,而吴淑仪腕间的红疹边缘呈锯齿状,分明是接触过荨麻所致——正是苏绾方才递绣样时,故意让绷架蹭到了她的衣袖。
绣会在芙蓉亭开针。苏绾选了池心亭作台,将绣绷架在汉白玉石案上。翡翠捧着漆盒侍立一旁,盒中十二色丝线按《青蚨鉴》里的五行方位排列,最上层的金线裹着细细的艾绒,正是她昨夜从庖厨密道里寻到的火油案证物。
“今日主题是‘春禽报晓’,”主持绣会的长公主驸马都尉之妻李夫人笑道,“诸位可各展所长,优胜者可得宫中赏的金缕衣。”
吴淑仪率先落针,绣的是孔雀开屏,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苏绾注意到她的运针手法竟带着几分握刀的狠劲,每一针落处都精准避开羽毛的主脉——这是只有练过暗器的人才会有的习惯。
她忽然想起《青蚨鉴》里记载的“针绣杀人术”:将剧毒涂在针尖,刺入人体穴位后丝线留于体内,七日后毒发无迹可寻。指尖轻触自己的绣针,针尾刻着的小螭纹与闻阙的玉佩暗合,这是父亲临终前给她的“鸳鸯针”,共十二枚,枚枚可破百毒。
“苏娘子还不动针?”李夫人笑着催促。苏绾回过神,指尖在绷架上轻轻一按,暗藏的机关弹出半片薄如蝉翼的银片——那是从昨夜密道里找到的火油囊残片,边缘的锯齿纹与吴淑仪的绣线走向一模一样。
她忽然轻笑,取过最细的雪青鸟羽,以“雀羽叠针法”落下第一针。所谓叠针,需将羽毛分七层绣制,每层用不同色线,最后以金粉勾边。苏绾却在第二层掺了荨麻粉,第三层混了薄荷汁,绣到第五层时,整幅雀羽竟在阳光下泛出淡淡虹光——这是她改良的“光影辨毒法”,遇毒则变。
吴淑仪的孔雀绣到第六层时,突然一声痛呼。她腕间红疹迅速蔓延,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金线在绷面上划出歪斜的痕迹。苏绾装作惊慌地放下绣绷:“吴娘子可是中了暑?翡翠,快取薄荷露来!”
薄荷露擦过手腕的瞬间,吴淑仪腕内侧的刺青显露出来——三簇细鳞纹,正是沙蝎帮的标记。周围贵女们发出惊呼,李夫人脸色微变:“吴娘子这是……”
“许是近日用了不惯的香粉,”苏绾及时替她圆场,指尖在对方曲池穴轻按,止住毒素扩散,“娘子且去偏厅歇息,小女代您完成这幅佳作如何?”
吴淑仪恨恨地瞪她一眼,却不得不由丫鬟扶着离开。苏绾望着她的背影,注意到她裙摆内侧绣着半朵荼蘼花——与西角门拾得的焦黑布帛上的纹样相同。
重新握起绣针时,苏绾加快了速度。雀羽的第七层她用了浸过蒜汁的金线,在绷面上勾出极细的密语:“戌初西角,火油三车。”这是从庖厨账本里破译的密信,此刻被她藏在雀羽的尾羽纹路中。
申时三刻,绣品初评。李夫人捧着吴淑仪未完成的孔雀绣,忽然惊呼:“这金线……怎的泛着血光?”苏绾凑近细看,只见金线在阳光折射下显出血色纹路,正是沙蝎帮的“血誓纹”——凡帮中死士,必在贴身衣物绣此纹,以示同生共死。
“许是匠人错用了赤金,”她不动声色地取出自己的「雀羽图」,雀首回望处,金粉勾边的纹路恰好组成一个“查”字,“小女这幅,倒想请夫人品鉴羽茎处的针法。”
李夫人的目光落在雀羽主茎上,那里用十二色线绣出了二十八宿的方位,正是侯府密道图的缩略版。她忽然握住苏绾的手:“苏娘子这针法,可是得自‘璇玑绣’真传?”
璇玑绣,皇室秘传的地图绣法,能在绣品中暗藏山川地势。苏绾想起昨夜在密道里看到的石壁刻痕,与自己绣的宿位分毫不差,便轻轻颔首:“家父曾在宫中当差,略教过些皮毛。”
最终评赏时,苏绾的「雀羽图」力压群芳,李夫人亲自为她披上金缕衣。金丝掠过肩头的瞬间,她忽然发现衣领内侧绣着半片螭纹——与闻阙的玉佩、自己的簪头,正好凑成完整的图案。
“苏娘子好针法,”身后传来低笑,闻阙不知何时立在亭边,手中把玩着吴淑仪遗落的绣绷,“这孔雀羽的金线,倒像是塞北胡商带来的‘火蚕金’。”
火蚕金,遇火不熔,正是制作火油囊的绝佳材料。苏绾望着他指尖划过的金线,想起密道里堆积的火油桶,桶身正是用这种金丝加固。原来吴淑仪的绣绷,根本就是沙蝎帮用来传递火油消息的信物。
“二爷谬赞,”她故意让金缕衣的螭纹领口露出半寸,“倒是这金缕衣的剪裁,竟与十年前西域进献的‘避火裘’有七分相似。”避火裘,用冰蚕丝混火蚕金织成,可挡火势半炷香——正是前世她葬身火海时,闻阙身上穿的那件。
闻阙的瞳孔微微收缩,指尖在绣绷边缘按了按,那里藏着苏绾方才嵌入的验毒银针。二人目光相交,俱是心照不宣——这一场绣春诀,表面是闺阁雅趣,实则是两股势力的交锋:一方用绣针藏毒,一方以金缕传讯,而暗藏的螭纹图案,终将揭开侯府与沙蝎帮勾结的冰山一角。
暮色初合时,苏绾带着金缕衣回到主院。翡翠捧着绣绷正要收起来,她忽然瞥见绷架角落卡着半片金叶子,边缘的齿痕与崔嬷嬷的一模一样。翻过来细看,金叶子背面用针刻着“三月初九,运河漕船”——正是前世侯府库房起火的日子。
更漏声起,戌初将至。苏绾摸着金缕衣领口的螭纹,想起闻阙说过的灶王像密道。今夜,她要带着这幅暗藏密语的「雀羽图」,去会一会密道里的火油桶,以及那个可能与她父亲之死相关的神秘组织。
“翡翠,”她忽然吩咐,“去庖厨取些萝卜汁来,再备一盏桐油灯。”目光落在绣绷上的“火油三车”密语,“今夜我们要‘绣’的,可不是花鸟虫鱼,而是这侯府最深的……”
话未说完,窗外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声响。苏绾推开雕花窗,只见吴淑仪的贴身丫鬟倒在青石路上,咽喉被割开,手中紧攥着半幅绣样——正是她未完成的孔雀尾羽,上面用金线绣着三个歪扭的“三”字,与周娘子死前刻的一模一样。
“少夫人,”翡翠声音发颤,“这是……”
“是沙蝎帮的‘三煞令’,”苏绾蹲下身,用银针挑开丫鬟指甲,里面嵌着靛蓝粉末,“三日后,必有大火。”她忽然抬头望向西南角的库房,那里隐隐传来松木燃烧的气息——正是火油点燃前的预兆。
闻阙的脚步声从院外传来时,苏绾己将绣样藏入金缕衣的夹层。她望着他腰间的螭纹玉佩,忽然明白,这场始于绣春的局,早己在十年前埋下伏笔。当金缕衣的金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知道,自己手中的绣针,终将成为刺破阴谋的利刃,而那幅暗藏星宿图的「雀羽图」,正默默指向侯府秘库的入口——那里,藏着她父亲的仵作箱,藏着火油案的真相,更藏着她与闻阙纠缠两世的因果。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