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过后的夜风裹着杨絮，苏绾握着捣药杵的手忽然顿在木棉枕芯上——新拆的兵士枕头里，本该填的艾草与柏子仁，竟混着几缕靛蓝色的丝线，细闻还有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极了沙蝎帮“迷心蛊”的引味。
“戌时查岗，发现三营弟兄们的枕头上都绣了新纹。”闻阙倚着帐杆，手中拎着半旧的鸳鸯枕，枕面上的并蒂莲纹己褪成浅灰，却是十年前她在侯府绣的第一对枕面，“张千总说，这是随军绣娘新制的‘安神枕’，能治夜惊。”
苏绾接过枕头，指尖划过并蒂莲的花蕊，绣线里竟缠着极细的金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并蒂莲心该朝左，这些却全绣成了右，”她忽然想起苗医阿朵的话，“沙蝎帮‘鸳鸯蛊’的纹路，正是逆生并蒂，借枕边人呼吸传递毒雾。”
捣药臼里的柏子仁被碾得粉碎，混着靛蓝丝线发出“滋滋”轻响。苏绾取出螺钿镜，镜光映过枕芯时，金箔突然显出血肉模糊的蛊虫虚影，尾端还连着半片火魂石碎屑——正是三日前她缝在闻阙枕套里的防伪标记。
“他们偷了我的‘暖魂枕’配方，”她捏起那片碎屑，边缘的齿痕与闻阙火魂刀的刀柄纹路吻合，“用‘寒潭丝’替代了暖魂草，再在金箔里刻上逆生莲纹，等体温烘热枕头，蛊毒就会顺着呼吸入体。”
闻阙的短刀突然划破另一枕头的枕套，里面的棉絮竟渗出暗红液体：“李统领昨夜暴毙，枕边的鸳鸯枕浸着血，却无外伤，”他望着苏绾眼中的惊色，忽然掀开自己的中衣，左胸上方的旧蛊纹泛着极浅的靛蓝，“他们专挑用了火魂石枕的人下手，因为蛊毒能顺着火魂的暖意，找到旧伤处的血气。”
帐外传来更鼓，第二声鼓响里混着压抑的呻吟。苏绾掀开帐帘，见值夜的兵士正抱着头蜷缩在地，枕边的鸳鸯枕角绣着极小的蝎尾纹——与她方才拆开的那对如出一辙。她忽然想起，半月前教绣娘改良枕套时，曾在针脚里藏过双螭纹的暗记，此刻摸去，却只剩光滑的布面。
“是‘借枕夺魂’，”她取出父亲遗留的火魂刀，刀柄双螭纹与枕面逆莲纹相触，金箔竟冒出青烟，“沙蝎帮用苗疆‘离魂蛊’，借枕边人的气息为引，让蛊虫顺着七窍钻入旧伤。”指尖划过兵士颈间的汗渍，那里竟留着枕面金箔的印记，“体温烘热金箔，蛊虫就顺着汗毛孔爬进肌理。”
闻阙忽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按在自己左胸的蛊纹上：“你昨夜替我换枕套时，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他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竹簪，那是今早她从他旧枕里拆出的、十年前她折的竹簪，“我这枕头里的暖魂草，早被你换成了火魂石碎末，可沙蝎帮的蛊，还是找到了这里。”
苏绾低头看着两人交叠的手，他掌心的老茧擦过她指腹的薄疤——那是三年前替他捣制暖魂散时被石臼磨出的伤。她忽然取出母亲留下的辨毒铃，铃舌在枕面金箔前发出五声闷响，正是“五转鸳鸯咒”的征兆：“他们在模仿青鸾卫的‘同命枕’，却把双螭纹绣成了逆生莲，”她忽然轻笑，“可他们不知道，真正的同命枕，靠的从来不是绣纹。”
帐内的烛火突然爆起灯花，苏绾借着光，看见闻阙旧枕的夹层里露出半片帕子，是她十六岁时绣的双螭纹，边角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痕迹。她忽然想起，那年侯府走水，他冒死抢出的，除了火魂石，就是这对几乎烧残的鸳鸯枕。
“把所有鸳鸯枕集中到点将台，”她对赶来的阿朵道，“用艾绒混着花椒煮水，泼在枕芯上，”转头见闻阙正在检查金箔上的刻纹，忽然取出自己的火魂石，“沙蝎帮以为逆生莲能破双螭纹，却忘了——”
火魂石贴在枕面的瞬间，逆生莲纹竟自动扭曲成双螭交缠的形状。苏绾望着金箔上渐渐浮现的旧刻痕，忽然明白，这是父亲当年埋下的暗记，每对青鸾卫的同命枕，都会在遇火魂石时显形真正的纹章：“他们偷了我的绣样，却没偷到里面的火魂，”她指尖划过显形的双螭纹，“就像他们能模仿我的香方，却模仿不了——”
话未说完，闻阙忽然从旧枕里取出个锦囊，里面是她遗失多年的枕针，针尾刻着极小的“阙”字：“昨夜拆枕套时发现的，”他别过脸，耳尖微红，“你总说这针太钝，绣不了细活，可这些年，它一首替我守着枕边的梦。”
夜风掀起帐角，杨絮飘进来，落在两人脚边的鸳鸯枕上。苏绾握着那枚钝针，忽然想起及笄礼那晚，她躲在闺房绣这对枕头，闻阙在窗外替她赶蚊子，结果被她误刺中指尖，血珠滴在并蒂莲的花蕊上，竟成了最好的防伪印记。此刻烛光下，那点暗红仍清晰可见，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阿朵，让绣娘们用带血的针，在新枕面绣双螭纹，”她将自己的指尖按在钝针上，血珠渗进针孔，“用我们的血做引，沙蝎帮的鸳鸯蛊，就会顺着针尖，回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闻阙忽然低头，替她吹开粘在鬓角的杨絮：“当年在侯府，你说鸳鸯枕要成对才灵，”他望着她重新捣制的暖魂枕芯，里面混着两人的血珠与火魂石碎末，“现在看来，这对被烧残的枕头，倒比新制的更结实，就像我们——”
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指尖划过她腕间的同心佩：“就像我们，被沙蝎帮的毒计烧过、刺过，却反而把彼此的骨血，捣进了同一个枕芯里。”
帐外的艾火燃起来，将成堆的鸳鸯枕照得通红。苏绾看着新制的双螭纹枕在火光中成型，忽然明白，所谓“捣枕怨”，怨的是沙蝎帮的毒计，却捣不散双螭交缠的深情。当闻阙将那对烧残的旧枕重新摆在床头，当她的针脚与他的火魂在枕芯里相融，这世间最牢固的防蛊咒，从来不是绣纹，而是十年生死与共，早己刻进彼此骨血的，那句未说出口的“同命”。
（第西十七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