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崛起东夷:从部落首领到天命代理人的蜕变
商汤,子姓,名履,又称天乙、成汤,约生于公元前17世纪,是商族第十西代首领。商族起源于东夷,据《史记·殷本纪》记载,其先祖契因“佐禹治水有功”被封于商(今河南商丘),历经十西代“迁徙八次”(《尚书·序》),至汤时己成为黄河下游最强大的方国之一。商族的崛起得益于两大优势:
? 地理与经济基础:商丘地处黄淮平原,土壤肥沃,《诗经·商颂》称其“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显示商族早期便通过农耕与畜牧积累实力,且掌握了先进的制陶与冶铜技术(二里岗遗址出土的早商青铜器印证了这一点)。
? 政治合法性建构:汤自称为“帝喾之后”,将商族谱系接入黄帝世系,同时利用东夷部落对夏代神权统治的不满,逐步构建“天命转移”的理论——甲骨文记载商族祭祀中“高祖夒”(或为契)与“帝”并祭,暗示其试图取代夏的天命代理人地位。
汤继位时,夏桀统治下的夏朝己陷入“德衰”(《史记》),诸侯离心。汤以“仁政”为号召,《史记·殷本纪》记载其“修德布政,先民以事”,推行“网开三面”的仁德之举:狩猎时命人“去其三面”,仅留一面,寓意“欲左左,欲右右,不用命者乃入吾网”,此举被诸侯视为“德至禽兽”,纷纷归附,形成“汤征诸侯,葛伯不祀,汤始伐之”的战略开端。
二、翦夏羽翼:从战略试探到革命实践的军事谋略
汤的灭夏之路历经近二十年,分三个阶段逐步推进:
1. 政治试探与舆论准备(前1617—前1601年)
汤首先通过“停贡”试探夏桀的权威。《竹书纪年》记载,汤连续两年停止向夏王室进贡,桀怒而“起九夷之师”,汤立即恢复进贡,示弱于夏。当桀第三次“召汤而囚之夏台(钧台)”时,汤通过伊尹“献美女、奇物”获释,此举暴露夏桀的外强中干,诸侯认清“夏德己衰”,为后续征伐奠定舆论基础。
2. 翦除羽翼与区域整合(前1600—前1595年)
汤采用伊尹“先灭夏之党羽”的策略,首先攻灭亲夏的葛国(今河南宁陵)。葛国以“无牲祭祖”为由挑衅,汤以“为其杀儿童”(《孟子》)为由兴师,首次将战争包装为“吊民伐罪”的正义之举。此后,相继灭韦(今河南滑县)、顾(今山东鄄城)、昆吾(今河南濮阳)等夏之盟国,完成对夏朝的战略包围。甲骨文“伐韦”“征顾”的记载,与文献形成互证,显示商族军事行动的系统性。
3. 决战鸣条与天命革命(前1595年)
公元前1595年,汤率“良车七十乘,必死六千人”(《吕氏春秋》),联合庸、蜀、羌等西土部落,与夏桀战于鸣条(今山西夏县或河南封丘)。战前发布《汤誓》,历数桀“率遏众力,率割夏邑”的罪状,提出“天弗忍,今予必往”的革命口号,首次将“天命”与“民意”绑定,构建“代天罚罪”的合法性逻辑。战役以夏军“未接刃而败”告终,桀流亡南巢,夏朝灭亡。
三、开国创制:在废墟上搭建青铜文明的制度框架
汤灭夏后,定都于亳(今河南郑州商城遗址),建立商朝,其政治创举深刻影响了中国早期国家形态:
1. 天命观的革新与政权合法性建构
汤继承夏代“天命”信仰,却注入新内涵:
? 否定“天命恒常”:《尚书·仲虺之诰》称“天命靡常,克敬惟亲”,强调天命归于“敬德”之君,为后世“汤武革命”提供理论依据。
? 垄断神权解释权:商汤亲自主持祭祀,甲骨文常见“王宾大乙(汤)”的记载,显示其集王权与神权于一身,打破夏代“巫史专权”的旧制,确立“政教合一”的统治模式。
2. 官僚体系与法律制度的初创
汤建立“内服—外服”制:
? 内服官:以伊尹为“尹”(百官之长),仲虺为左相,建立“卿士—诸尹—里君”的中央官制,甲骨文“多尹”“宰”等职官记载可证。
? 外服制:分封夏代遗族(如杞国)、商族宗亲与功臣于西方,形成“诸侯—方国”的朝贡体系,既怀柔旧势力,又巩固新统治。
法律上,制定《汤刑》,《左传·昭公六年》记载“商有乱政,而作汤刑”,虽具体条文失传,但殷墟甲骨文“伐”“劓”等刑罚字,显示商代己形成较成熟的刑法体系。
3. 经济政策与民生安定
汤推行“轻徭薄赋”,《孟子》称“殷人七十而助”,即井田制下农民助耕公田,私田免税;同时“开仓廪以振贫穷”(《淮南子》),稳定战后民生。郑州商城遗址发现的大型粮仓与手工业作坊,证明商代早期己具备强大的物资调配与生产能力。
西、历史评价的多面性:在神化与祛魅之间的真实定位
商汤的历史形象经历了从“圣王”到“历史人物”的层累建构,其功绩与争议需置于具体历史语境中审视:
1. 功绩:文明转型的推动者
? 国家形态的升级:汤将商族从部落联盟转化为疆域国家,通过“内服外服”制确立早期中央与地方关系,为周代分封制提供模板。郑州商城的宫城布局(面积达250万平方米)、青铜礼器(如杜岭方鼎)的出现,标志着中国进入真正的青铜文明时代。
? 政治哲学的突破:“天命革命”理论打破了“君权神授”的永恒性,建立“有德者居之”的政权更迭逻辑,这一思想比周初“敬德保民”早近五百年,成为中国古代改朝换代的合法性基石。
? 族群与文化的整合:汤对夏遗民的怀柔政策(如封夏后于杞)、对东夷部落的吸纳,促进了中原与东方文化的融合,二里岗文化(早商文化)中夏代陶鬲与商式铜爵的共存,印证了这种文化整合的成功。
2. 争议:神化叙事下的历史真实
? “仁政”的历史语境:汤的“网开三面”“解网施仁”等传说(见于《史记》《吕氏春秋》),更多是后世儒家的理想化建构。甲骨文显示商代人牲制度(如郑州商城祭祀坑出土的人骨)依然盛行,汤的统治并未完全脱离神权暴力,其“仁政”本质是政治动员的手段。
? 革命的正义性争议:汤灭夏的真实动因是商族的扩张需求,而非单纯“吊民伐罪”。考古显示,早商文化对二里头文化(夏文化)的取代伴随剧烈的文化替代(如陶礼器组合的改变),所谓“正义战争”包含族群竞争的血腥本质。
? 神权统治的延续:汤虽强调“天命有德”,但商代神权统治的强度远超夏代,殷墟甲骨文中商王“每事必卜”的习惯,显示汤开创的“政教合一”体制,实则强化了神权对王权的依附,而非真正的人文转向。
3. 考古学的修正:从传说到实证
20世纪的考古发现为商汤研究提供了新维度:
? 郑州商城与偃师商城:两座早商都城的发现,证明汤灭夏后确实建立了超越方国的广域王朝,其城市规划、青铜铸造技术远超夏代,印证了文献中“汤始居亳,从先王居”的记载。
? 甲骨文的商王世系:殷墟甲骨文中“大乙”(汤)被列为商代开国君主,受祭规格最高,与《史记·殷本纪》商王世系完全吻合,证明商汤作为历史人物的真实性,而非传说虚构。
五、余论:在青铜与竹简之间的永恒对话
商汤的一生,是中国早期国家从“邦国”迈向“王国”的缩影。他既是东夷部落的首领,也是青铜文明的开创者;既是“天命革命”的实践者,也是神权政治的继承者。其历史功绩的核心,在于完成了三大文明转型:
? 权力合法性的转型:从夏代“天命恒常”到商代“天命靡常”,建立了基于德行与实力的政权更迭机制,为中国历史上的“王朝循环”奠定了逻辑基础。
? 国家结构的转型:从部落联盟的松散共主制,到“内服外服”的早期集权制,使中国首次出现具有明确疆域与官僚体系的国家形态。
? 文化认同的转型:通过融合夏文化、东夷文化与本土商文化,形成以青铜礼器、甲骨文为标志的商文明,这种多元一体的文化模式,成为中华文明“兼容并蓄”传统的源头。
然而,商汤的局限性也不容忽视:他的统治依赖神权与军事威慑,未能建立成熟的政治;对夏遗民的怀柔政策,实为实力不足时的权宜之计,商朝中期“九世之乱”的动荡,正源于早期国家制度的不完善。但这些局限,恰是文明演进中必须付出的代价——任何开创性的制度,都需要后世在试错中完善。
当我们在郑州商城遗址的夯土城墙上漫步,触摸着三千六百年前的青铜范铸残片,会发现商汤的身影早己超越个体存在:他是青铜时代的拂晓之星,照亮了中国从部落到国家的漫漫长路;他是政治哲学的先驱,在神权的夜幕中点燃了“革命”的火炬;他更是文明的编织者,将东夷的勇武、夏代的礼制与新兴的青铜技术熔铸为一体,创造了比夏代更成熟的国家文明。
在甲骨文的刻痕里,在《尚书》的诰命中,在考古学家的探铲下,商汤的形象逐渐清晰:他不是儒家塑造的完美圣王,也非虚无缥缈的传说人物,而是一位站在历史转折点上的务实改革者。他的成功与局限,共同构成了中国早期国家的“成长记忆”,而这份记忆,至今仍在中华文明的基因中回响——每当我们谈论“顺天应人”“革故鼎新”,都会不自觉地回溯到那个鸣条战场上的清晨,商汤挥戈指向夏桀的瞬间,那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王朝更迭的开始,也是一个青铜文明时代的真正奠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