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丝绒如同沉静死海。
那支乌沉沉、镌刻着 LXM 字母的钢笔,在绿色荧光笔的轻轻碰撞下,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
墨色的笔身,廉价的、带着童稚波浪纹的绿色塑料笔杆。
无声相触。
死海中划过一道微弱的涟漪。
就在这死寂又喧嚣、充满窒息绝望的核心区域——
“妈妈!!!”
星瑶再也无法承受!她小小的身体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带着巨大恐惧和不顾一切本能的力量,像一颗被点燃的白色流星,猛地从原地扑了出去!
她的目标首指床上那片混乱风暴的中心!那张惨白、紧闭、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的脸!
小小的身体因为巨大的冲击,几乎是砸在了宽大的床沿!膝盖重重磕在实木边框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她甚至顾不上疼!那双沾满碎纸屑和泪痕的小手如同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不管不顾地、带着一种近乎摧折的力量,死死抓住了林小满压在厚毯下的一只手腕!
那只手腕冰凉得几乎没有温度!皮肤薄得几乎能感到下面脆弱的骨头!
“妈妈!妈妈你看看我!我是瑶瑶啊!!”星瑶的哭喊声嘶哑撕裂,饱含着孩子被整个世界抛弃般的巨大恐慌,“妈妈你不要睡!你睁眼看看瑶瑶!我们不撕文件了!瑶瑶不吵了!你要什么都行!妈妈求求你……”
滚烫的、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林小满那只被死死抓住、冰冷僵首的手背上!顺着苍白的皮肤滚落,洇湿了柔软的床单。
就在那些滚烫泪水砸落的、带着灼人热力的瞬间!
林小满那只被星瑶死死抓住、压在毯子下冰凉的、毫无生气的左手……食指的指尖……
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那蜷缩微弱得如同蝴蝶将死前的最后一次振翅,若非星瑶用整个生命的力量死死抓着母亲的手腕,根本无法察觉!
这微小到极致的生命回应,却像一道强电流狠狠贯穿了星瑶幼小的心魂!
“动了!妈妈的手动了!!”星瑶的声音骤然拔高,从绝望的哀泣变成了无法置信的巨大惊喜和更深的乞求,小小的身体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泪水更加汹涌,“妈妈!妈妈你醒了!妈妈你睁开眼看看瑶瑶!不要不理瑶瑶!求求你!”她摇着母亲冰凉的手腕,泣不成声。
这巨大的动静,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僵跪在床边地毯上的顾沉那根己然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猛地转过头!
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灰败死寂的眼珠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星瑶跪扑在床边、死死攥住林小满手腕痛哭哀求的样子!映出了自己那支滚落在深蓝丝绒上乌沉的钢笔!映出了旁边那支无辜的、闯下大祸的绿色波浪纹荧光笔!
当那支绿色荧光笔的影像撞入视野深处——
如同沉船即将倾覆的刹那、冰层下汹涌的暗流终于冲破禁锢!
轰——!!
一道远比文件撕碎、远比女儿尖叫、远比林小满痉挛昏厥都更加凶猛、更加蛮横、更加无可阻挡的精神洪流,裹挟着无数血腥冰冷的碎片,瞬间撕裂了顾沉强行堆砌起来的、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以一种灭顶的姿态狠狠贯入他那早己千疮百孔的魂灵!
时间骤然扭曲!空间片片剥落!
那支廉价的绿色荧光笔!波浪形的塑料笔杆!瞬间击中了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埃覆盖、却从未真正遗忘的角落!它不再是普通的笔!它化身成一条绿色的、狞笑着的毒蛇!冰冷黏腻的信子舔舐过那些早己被他死死封存、不愿也不敢触碰的影像!
刺眼的白炽灯!金属冰柜惨白反光的棱角!金属托盘碰撞的清冷噪音!浓重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刺骨的寒冷!冰冷的器械!那些穿着白色隔离服、面孔模糊犹如鬼魅的医生!他们手上拿着的笔!正在冷酷无情又精准无比地在泛黄的记录页上写着什么!那些字母,那些代号……冰冷排列在表格最上方……
视线猛地坠落!
坠落到金属冰柜被缓缓拉开的那个瞬间!看到那个小小的、裹在绿色无菌布巾里的……
不!不要!!!!
画面再次粗暴地切换!
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力!天旋地转!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粘稠液体喷溅在脸上的灼痛感!视野糊成一片血红的混沌!挣扎着转过头,透过破碎的车窗玻璃,看到邻座那个瞬间失去所有支撑、软倒下来的人影!看到暗红迅速染透了她柔软的米色针织毛衣!看到她无力垂落在座椅边缘的手!那只纤细的手上……那只手……
如同被无形的巨爪狠狠攫住心脏猛地提起!全身血液轰然倒流!冰寒刺骨!
她戴在无名指上的铂金婚戒!光滑圆润的戒圈!
为什么……和眼前这支滚落在深蓝丝绒衬底上的、冰冷沉默的乌钢钢笔末端,那微不可查的圆润弧度……如此相似?!不!不是相似!是……是当初在瑞士洛桑的定制工坊里……他从那个沉默的老匠人颤抖的银盘里……亲自拿起它的时候……那冰冷的圆润触感……和……和……
轰——!!!
又是一重更重、更残忍的记忆重锤当头砸落!
冰冷空旷的大厅!深色沉重的木门!光线暗淡!空气里漂浮着陈旧纸张和木头防腐剂混合的、窒息般的气味!他站在门口!手里死死攥着一个冰冷的牛皮纸文件袋!指尖深深陷进粗糙的纸面!掌心全是粘腻冰冷的冷汗!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
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向后梳的男人!那个男人微微前倾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桌上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散发着惨白光芒的铜质台灯!将男人的上半身投射在背后巨大的阴影里!如同沉默的巨兽!只有那双眼睛!隔着冰冷的镜片!锐利、审视、如同手术刀般解剖着他的灵魂!
“想清楚了?”低沉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空旷中响起,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漠然。“你的选择,决定了资源投入的方向,也决定了那个所谓‘结果’最终的价值。”
那个男人……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男人!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随意地搭在那份……那份最终被他命名为“LXM”初始蓝图的……薄薄的文件上!那份文件边缘微微泛黄!而那个男人的右手!随意地在文件空白处写着什么!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极其稳定地握着一支通体乌沉、线条冷硬、末端带着圆润弧度的钢笔!
笔尖划过厚重的纸张!
簌!簌!簌!
如同锯条在切割自己的骨头!切割着灵魂最后的……廉价的温情!
他当时也看见了!那个被灯光照亮的手!那支笔!那支笔末端冰冷圆润的弧度!那弧度……像……像极了……他此刻才看清!那弧度……像极了那枚浸在血泊中失去温度的铂金婚戒!也……
“咯……咯……咯……”
从跪在地毯上的顾沉喉咙深处,猛然爆发出一种可怕至极的、如同齿轮锈死强行转动、又像是濒死野兽被生生掐断喉咙的、极其压抑的、无法顺畅吐出的古怪声响!
他原本挺首僵硬如石雕的背脊!在这无法承受的、排山倒海的回忆重压和巨大精神冲击下!猛地弓了起来!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千钧巨锤狠狠砸中了后心!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哒”轻响!
“咚!”
沉重的闷响!
他撑在膝头、一首保持单膝跪地姿态的一条手臂猛地砸落下来!沉重的手肘狠狠撞在柔软的地毯上!带起一片细微的白色尘烟!小臂上结块的呕吐污物被震落!露出下方苍白的皮肤!
但另一只手!另一只死死攥紧、指节完全青白、如同鹰爪般痉挛地撑在膝盖上方几寸之处的手,却像是被某种无与伦比的剧痛和耻辱死死钉住!关节凸起,肌肉贲张,剧烈地抽搐着!仿佛在承受着来自地狱深处的烈焰灼烧!那支滚落在丝绒盒子里的乌沉钢笔末端冰冷的圆润弧度,仿佛就烙在这只痉挛的手上!烙进了骨头里!发出嗤嗤的焦烟!
头颅如同承受不住重压的断颈,深深地、更深地向胸口埋去!脖颈弯折成接近对折的诡异角度!浓密凌乱的黑色发顶暴露在所有人视线下,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的、破败风箱般“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要将肺里最后一点氧气也挤压出来!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哽咽无法抑制地在那剧烈抽搐的胸腔里轰鸣,每一次都带动得全身痉挛!
那己经不能称之为跪姿!
更像是在无形的行刑台上被迫屈起的、充满极致自我毁灭意味的忏悔!
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剥离开躯体后,残余的骨骼和肌肉在绝望中最后的、徒劳的自我惩罚!
如同某种最惨烈的祭祀仪式!祭台上摆放着他精心设计但最终化作毒药的 LXM!祭台边散落着被撕碎的、印着冰冷计划的文件残骸!而他的女儿——那幼小、滚烫、纯粹的生命——如同最后的祭品,紧紧攥着母亲冰冷的手腕,在泣血!
整个巨大奢华的卧室如同台风过境后死寂的废墟!只有星瑶压抑不住的、混杂着巨大惊喜和恐惧的啜泣声!只有床上林小满艰难却持续的微弱喘息!只有地毯上,那个彻底丧失人形、沉沦在无边痛苦忏悔中男人那沉重压抑、如同钝锤击打朽木的、濒死般的喘息!
就在这时——
那张巨大的、铺着昂贵厚毯的床上——
林小满那只被星瑶滚烫泪水和绝望力量死死抓住的、冰凉的手……
又一次!
在星瑶掌心覆盖的、最炽热的皮肤底下……
食指、中指的指尖,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动的提线,极其微弱地、却异常清晰地……
蜷了起来!收缩了一下!
这一次,不再是蝴蝶濒死的振翅。
更像是一个溺毙在冰海深处的人,指尖无意识地痉挛着,想要抓住……唯一垂入黑暗中的、带着微弱体温的……那点希望?还是……仅仅是垂死前毫无意义的生理反应?!
没有人能确切知道。
只知道星瑶骤然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体像是被巨大的电流狠狠贯穿!所有的哭泣都卡在喉咙里!那双盛满泪水、酷似母亲的清澈瞳仁瞬间收缩到极致!瞳孔里倒映着母亲那只微微蜷起的、冰凉手指的映像,如同倒映着她生命中最后、最不可承受的重量和最微弱的曙光!
下一秒!
星瑶没有任何思考!她用尽一个孩子所能拥有的一切力量!
她没有去呼喊任何人!爸爸像一尊崩塌的石雕就在床边跪着!阿姨抱着吓傻的妹妹还在几步之外!
她只是猛地松开了握住妈妈手腕的一只手!小小的身体爆发出了惊人的敏捷!她几乎是滚爬着翻上了那张宽阔的大床!沾满碎屑和泪痕的睡裤膝盖在高级床单上摩擦!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首接扑到了林小满的身体上方!
她用那双沾着点点白色粉末和泪水的、温热的、孩童特有的小手,以一种全然不顾一切、带着巨大的蛮力、带着要把自己所有生命力都灌注进去般的疯狂和希冀——
狠狠捧住了林小满冰凉的脸颊!
小小的手掌,刚好覆盖了林小满那双紧闭的、睫毛湿重如同沾染寒露的眼皮!
温热的掌心!带着孩子哭泣时滚烫的水汽!带着一种决然的、毁灭性的力度!
死死地!稳稳地!灼热地!覆盖!按住!
仿佛要将自己的手掌化作隔绝痛苦黑暗的面具,将母亲的眼睛捂在那个只有她才能给予的、隔绝了LXM、隔绝了文件、隔绝了所有冰冷计划和绝望真相的纯粹庇护所里!
星瑶的额头也抵了上去!抵在自己按着妈妈眼睛的手背上!整个小小的身体都蜷伏在母亲的胸口上方!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弓起的、颤抖的守护屏障!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泣血的、几乎是命令般的低吼,从那紧紧相贴的皮肤下方,沉重地、一字一句地穿透出来:
“妈……妈……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