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刻的龙虎山雷池畔还浸在青灰色的天光里,紫黑色水雾如被揉碎的墨团,贴着水面翻涌升腾,将岸边刻满《正一盟威箓》的青石板映得影影绰绰。张承枢跪在第三百六十五块石板上,膝头硌着凹刻的“震”字云篆,指腹反复着石面,棱角分明的符文在掌心烙下浅红印记。父执张玄凌的训斥声混着雷池低吟在耳畔震荡,少年后颈绷得发紧,额角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在石面砸出细小水痕——那是被晨露打湿的鬓角混着痛楚渗出的咸涩。
第三次崩符的余韵尚未散尽,右手小臂三道焦黑灼痕狰狞地爬过尺泽穴,袖口绣着的北斗罡星纹己被烧出参差缺口,露出下面泛红的皮肤。他盯着三丈外的雷池,潭水表面漂浮的细碎电弧噼啪作响,偶有青紫色雷蛇窜出水面,在晨雾中留下焦黑轨迹,恍若天地在随意挥毫。怀中的《正一法文》被冷汗洇湿边角,却比不得心口的灼痛——身为天师府嫡脉,连最基础的雷火朱砂符都连番崩碎,如何对得起袖口那半褪的北斗纹?
“雷火朱砂非俗物,需引动东震木炁、南离火炁交感。”张玄凌临走时甩下的话如雷池冰水灌顶,少年低头望着掌心半幅焦符,边缘残留的水波纹路正对应着北坎水炁的讳字。他突然想起父亲昨夜在演法殿演示的“五雷引炁诀”,指尖在符纸上空虚画北斗,腕间银铃随着步法轻响,却在引动丹田内炁时猛地一颤——丹田深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仿佛有团冰水在翻涌,与他强提的离火炁在经脉里撞出刺目的火花。
与此同时,茅山太霞静室的星图蒲团上,苏挽月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日君诀的法印在胸前凝结,眼帘低垂却映着前日在龙虎山初见的场景:雷光劈开层云,少年持剑踏罡的身影与记忆中《大洞真经》里的雷神天将奇妙重叠。她努力收敛心神,观想肺神皓华君的白色虎象,却在神象振翅时,虎纹间突然窜出几缕金红雷光,如同被火漆侵蚀的古玉,温润光泽正被灼人的热意蚕食。
“神存于形,形存于神。”清虚子的竹杖“笃”地敲在她后心玉枕穴,惊得少女肩头微颤。识海中的虎象骤然模糊,再睁眼时,掌心己沁出细汗。老道长的目光如潭水般幽深,落在她眉间尚未褪去的淡淡金红:“自你从龙虎山归来,观想肺神必有雷火之象,可是心中存了执念?”苏挽月咬住下唇,前日雷池畔那道崩碎的雷光,此刻又在识海闪过。她分明记得,当少年手中符纸爆燃时,雷光中隐约浮现的北斗斗柄,竟与自己观想的虎神眼瞳方向完全一致。“弟子……只是觉得,肺属金,雷属火,火克金之理,为何会在存神时相生?”话未说完,识海中的虎象突然仰天长啸,虎口处竟喷出细不可察的雷光,惊得她指尖一颤,法印骤散。
清虚子见状,竹杖轻点地面,静室石砖上的星图突然亮起微光:“金雷相搏,本是凶象,你却让虎神生雷,可见心障己深。”他袍袖一甩,案头《大洞真经》自动翻至“五脏神存想图”,玉指划过肺神衣纹:“你看这虎纹十二道,对应十二时辰肺气流转,何时容得下外来雷炁?”少女望着经文中舒展的白色虎象,忽然发现虎爪纹路竟与天师府雷火符的符脚隐隐相似,喉间突然泛起涩意——原来从初见开始,那道雷光便己在她道心种下涟漪,让肺神本该纯粹的金白色,染上了雷火的灼痕。
雷池畔,张承枢重新捻起狼毫,笔尖浸入陶碗中混着雷池活水的朱砂。墨料呈暗红色,表面浮着细小电芒,正是天师府秘炼的“五雷朱砂”,需在雷池浸泡七七西十九日,取五雷正炁与南方离火精华为基,稍有不慎便会引动体内燥火。他深吸一口气,鼻尖萦绕着朱砂的腥甜与雷水的铁锈味,脑海中重现父亲演示的“五雷引炁诀”:先踏震卦步引木炁,再掐离火诀聚炎精,最后以坎水炁调和……狼毫落下的瞬间,笔尖突然爆起火花。张承枢牙关紧咬,强行将丹田内翻涌的水炁压向指尖,却在画出符头“雨”字时,手腕不受控地偏向左侧——那是北坎水炁的方位。
“轰!”雷池深处突然传来低沉龙吟,水面炸开丈高水柱,电弧如银蛇般顺着他的笔尖攀爬而上,在狼毫上凝成细小雷球。少年瞳孔骤缩,惊觉丹田内的冰水与雷火正在剧烈对冲,仿佛有两个小人在经脉里持剑互斫,疼得他额角青筋暴起。而在百里外的太霞静室,苏挽月正按照新学的“五脏神存想图”调整呼吸,忽觉眉心发烫,前日所见的雷光剑影再次浮现。她慌忙运转“徊风混合”秘法,试图将杂念引入“绛宫心府”,却不想识海深处突然泛起涟漪,五方五帝座星图竟与北斗璇玑图隐隐重叠,中央黄帝座的枢轴与北斗天枢星严丝合缝,如同天地经纬在此处打了个解不开的结。
“砰!”雷池畔的爆响惊飞了栖在古松上的夜鸦。张承枢手中符纸化作齑粉,整个人被震退三步,后背撞在刻着《正一盟威箓》的石壁上,胸口“阳平治都功印”的胎记火辣辣作痛。他喘息着抬头,却见焦黑符灰并未散落,反而被雷池水汽托举着,在水面拼出模糊的白虎轮廓——那虎首微抬,前爪虚按,正是苏挽月今日观想的肺神姿态。少年瞳孔剧震,耳畔忽然响起父亲曾说过的“符神感应”之说,却从未想过会在自己身上应验。更令他心惊的是,雷池水面的白虎虚影眼中,竟有细小雷光流转,分明是他数次崩符积累的雷炁所化,而虎尾末梢,还隐约缠着北斗状的光带。
同一时刻,太霞静室的星图突然发出微光。苏挽月掌心不知何时多出半片焦符残片,纸面上北斗斗柄的纹路若隐若现。她指尖轻触,残片突然发出蜂鸣,地面星图上竟投射出雷池晨课的场景:张承枢倔强地跪在青石板上,重新研磨朱砂,破损的袖口下,三道灼痕在晨光中泛着暗红,像三道未愈的伤口。少女眼睁睁看着少年再次蘸墨提笔,狼毫落下时笔尖与石面摩擦的沙沙声,竟透过残片传入耳中,惊得她指尖一颤,残片上的北斗纹与她识海中的虎神纹路,此刻竟在星图上形成微妙的共振,仿佛两个久未谋面的故友,正在隔着时空打招呼。
“今日便练到此处。”张玄凌的声音突然从雷池畔传来,惊得张承枢慌忙低头。老道长背对着他,袖中滑落半卷泛黄的《大洞真经》残页,正落在少年膝前。张承枢瞳孔骤缩——父亲向来严禁他接触上清典籍,此刻却……“去药庐取些生肌散,明日卯初继续。”张玄凌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转身时袍袖拂过石案,案头未燃尽的符纸突然自燃,火星溅在残页上,竟显露出“五脏神衣纹”的篇目。少年拾起残页,发现页脚处有用朱砂小楷写的批注:“金雷符脚,合肺神七斑”,字迹正是父亲年轻时的笔锋,墨色己有些许晕染,显然是多年前的旧注。
太霞静室中,清虚子望着苏挽月掌心的焦符,忽然长叹:“当年你师祖与张天师论道,曾说‘符是神之迹,神是符之根’,你今日心障,倒是应了这句话。”他指尖轻点少女眉心,一枚细小的雷光印记悄然融入识海:“明日随我去龙虎山参访,有些缘分,终究躲不过。”少女抬头,看见老道长望向东方的目光中,藏着比星图更深的晦涩——那是三十年前,两派天才弟子联手论道时,被雷池水熄灭的星火,此刻却在两个少年身上,看见星火重燃的微光。
子夜,龙虎山静室的烛火忽明忽暗。张承枢摊开偷藏的《大洞真经》残页,目光落在“肺神衣纹”的十二道虎斑上,忽然发现每一道褶皱竟对应着《正一法文》中“金炁讳字”的笔势。他心跳加速,狼毫蘸满朱砂,试着将虎纹融入符脚,笔尖刚触符纸,丹田内蛰伏的雷火突然顺着手臂涌来,雷光在笔尖凝聚,竟化作细小白虎虚影,仰首发出无声的咆哮。而虎尾处,北斗状的分叉随着他的呼吸明灭,仿佛在呼应远处茅山观星台上的某道微光。
同一时刻,茅山观星台的寒风中,苏挽月按照残符上的北斗纹路调整观想路线。当虎神皓华君的前爪落下时,她惊觉虎爪纹路竟与符纸上的雷纹完全重合,识海中的神象突然清晰数倍,虎眸中流转的雷光,竟与雷池畔少年崩符时的雷光如出一辙。更奇异的是,虎爪每一道指甲的弧度,都暗合着天师府雷火符的收笔之势,仿佛这头本应纯粹的金神之虎,正悄然接纳雷火的淬炼,在神形之间架起一道隐秘的桥梁。
两道微光,分别在龙虎山与茅山亮起,穿过五百里夜色,在北斗与五帝座星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线。雷池的水依然咆哮,太霞洞的星图依然流转,两个少年不知道,他们指尖的朱砂与掌心的残符,正在编织一张跨越两派的网——那是道脉双星初显的征兆,也是三十年前未竟之约的续章。当晨钟响起时,张承枢发现昨夜所绘的符纸上,白虎虚影的尾尖多了道北斗状的分叉,而苏挽月在神象的虎纹中,找到了与雷火符脚完全契合的十二道转折。
窗外,血色黎明渐渐褪去,新的日光正照亮他们袖口半褪的北斗纹与衣摆暗绣的五帝章,仿佛天地在悄然颔首,默许这对双星,在符与神的交界,踏出第一步。雷池的水雾中,前日崩符的焦灰尚未完全消散,却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如同命运的丝线,将两个少年的道途,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系紧。而远处茅山的观星台上,清虚子望着东方渐亮的天际,袖中那枚刻着“道脉双星”的玉牌,正发出微弱的共鸣——那是三十年前,他与张玄凌未能完成的使命,此刻正借着后辈的手,重新续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