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初刻,茅山静室的青铜灯树在风里轻晃,二十西瓣莲花灯芯将苏挽月的影子投在素纱屏风上,像幅被月光浸淡的水墨画。她捏着半片《大洞真经》残页,指尖停在“心主神明,神乱则炁紊”的批注处——三日前在神裔市目睹的血玉髓交易,此刻仍在识海里泛着暗红,连带着存想时的太素白气都染了霜。
“咔嗒”,窗棂轻响。苏挽月抬眼,见一只纸鹤正从雕花窗格的缝隙间挤进来,鹤尾缀着细如发丝的雷纹,在月光下明明灭灭,正是张承枢独有的“传讯符”印记。她指尖微颤,想起五日前道盟议会上,他掌心刻着心字血符震碎议道台的模样,那抹灼眼的雷光,此刻竟化作纸鹤翅尖的温柔。
纸鹤落在香案上,尾羽轻扫过她临摹的《黄庭内景图》,鹤首忽然扬起,喙中吐出细小的符光。苏挽月屏住呼吸,看着符光在空气中拼出端正的正一隶书:“今夜亥初,雷池西岸有妖修私运血玉髓,承枢。”末尾还多画了道歪扭的闪电——这是他每次传讯都会偷偷加上的“记号”,像孩童般固执。
静室木门“吱呀”半开,夜风卷着龙虎山特有的艾草香涌进来。苏挽月指尖抚过纸鹤尾端的雷纹,忽然想起上月在神裔市,张承枢为追查吞日纹血玉髓,在黑市与人妖修大打出手时,袖口露出的那道鳞片状旧伤。那时她才惊觉,原来这个总把“忠孝诚信”挂在嘴边的天师道弟子,早在三年前的霍乱疫情中,就因过度使用雷法灼伤了经脉。
“苏仙子可愿同往?”纸鹤突然发出低沉的男声,正是张承枢念动“符神语”时特有的沙哑。苏挽月睫毛骤颤,她分明记得,这种需以本命精炁催动的高阶符术,不到紧要关头他从不使用——上一次听见,还是在戏台巷九婴分魂遁走那晚。
香案上的银香囊忽然发烫,《黄庭经》经文在月光下浮现荧光。苏挽月闭目存神,却见识海深处,本该清澄如镜的“心神丹元宫”里,不知何时落了片雷纹状的光影,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这是她修道以来第一次在存神时出现“外物侵入”,而那光影的轮廓,分明与手中纸鹤尾羽别无二致。
“三日后便是上清‘叩齿咽津’法会。”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日多了丝气音,“道盟严禁两派弟子私结外务。”指尖无意识地着纸鹤翅膀,那里还留着张承枢画符时的体温,“你父亲身为箓生导师,若知你用‘符神语’传讯……”
纸鹤突然振翅飞起,鹤首精准地啄向她发间玉簪。苏挽月惊觉时,五帝冠形簪头己被纸鹤衔住,尾端雷纹猛地亮起,在簪身映出一行小字:“玄凌师伯袖口的鳞甲,与九婴分魂的妖纹同色。”她瞳孔骤缩,想起第七十章末在道盟密档中看见的,张玄凌手札里那句“鳞甲覆腕,方知天道无亲”。
夜风掀起屏风角落,露出静室墙上新画的“存神九宫图”,苏挽月上周才在图中“肝神龙烟宫”添了道雷纹标记——那是她发现张承枢每次使用雷法,对应肝经的青炁都会紊乱。此刻纸鹤正停在“心主神”的朱砂批注旁,鹤喙一开一合,竟将《正一高功科仪密旨》的片段混着茅山存神咒念了出来:“‘存神如存人,需见其真心’——苏仙子,你观想五脏神时,可曾见过我的‘心神’?”
这句话像块烧红的炭投入雪潭,苏挽月猛然睁眼,发现纸鹤尾羽的雷纹不知何时化作了北斗罡星的形状,正是张承枢道袍袖口的刺绣。她忽然想起五日前在雷池畔,他为护她周全,硬生生用掌心雷接下妖修的“吞日爪”,掌纹间至今还嵌着半片青鳞。那时她用存思术替他疗伤,竟在他“心神宫”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像被雷火淬炼过的月魄。
“我……”她喉间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掐出“徊风混合”诀,却怎么也凝不起白气。纸鹤忽然落在她膝头,翅膀展开,露出内侧用朱砂细笔写的小楷:“昨夜梦见你在静室种符箓兰,根须缠着我的桃木剑。”字迹歪斜,分明是仓促间所书,末尾还画了朵歪扭的兰花——那是她上月同他说起的、茅山独有的“存思灵植”。
静室东南角的铜漏“滴答”作响,苏挽月忽然想起十岁初入茅山,师父曾说“存神者,必先忘言”,可此刻这只缀着雷纹的纸鹤,却让她听见了千言万语。她望着纸鹤喙中即将消散的符光,终于轻声道:“雷池西岸的妖修,惯用‘血契幻术’,需以‘心神清明诀’破之。”指尖轻点纸鹤头顶,将一段存神法诀渡入雷纹,“子时三刻,我在观星台等你。”
纸鹤骤然振翅,尾羽的雷纹与她发间玉簪共鸣,在静室地面投出北斗与五帝冠重叠的光影。苏挽月看着它消失在夜色里,忽然发现自己掌心还攥着半片残页,上面不知何时被纸鹤的雷纹灼出了新的批注:“情丝非劫,是道心漏下的月光。”
窗外传来夜鸦清啼,她摸向腰间银香囊,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了片干燥的桃枝——那是张承枢老家龙虎山的特产,传说能驱邪护心。香案上的莲花灯突然“噗”地爆出灯花,映得她耳尖发红,想起方才纸鹤说起“心神宫倒影”时,自己存神境里翻涌的、从未有过的热意。
原来最动人的符神语,从来不是律令九章的威严,而是有人愿意用本命精炁,将关心折成纸鹤,让雷纹化作情话,穿过三百里茅山云雾,停在你案头的那一刻。苏挽月望着掌心的雷纹印记,忽然明白,所谓道心与凡心的初撞,或许就像这纸鹤尾端的雷光与月光,看似相悖,却在某个瞬间,共同照亮了修行路上从未注意过的风景。
子时二刻,观星台的风掀起她的月白衣袖。苏挽月望着东南方渐渐靠近的雷光,想起纸鹤内侧的那朵兰花——原来他早己知道,自己每次存思受阻时,都会在识海种上一株符箓兰,而如今,这株带着雷纹的兰草,正在她的心神宫里,悄然抽出了第一片带着温度的叶子。
“苏仙子,”雷光中传来熟悉的呼唤,张承枢的青黑色道袍染着夜露,袖中阳平治都功印与她的五帝簪遥遥相鸣,“昨夜折了七十二只纸鹤,唯有这只敢来敲你的窗。”他递出个符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缀着雷纹的纸鹤,每只翅膀上都写着不同的字,“第一只是‘安’,第二只是‘心’,第三只……”
苏挽月忽然伸手接过最上面那只,看着鹤喙里闪烁的“挽月”二字,忽然轻笑出声。这是她修道以来,第一次在存神前忘记“忘身”,却发现,当指尖触到带着他体温的纸鹤时,那所谓的“道心裂隙”里,漏进来的不是劫火,而是像雷池倒映的星空般,温柔得令人心颤的光。
夜风掠过观星台的二十八宿石刻,将纸鹤尾羽的雷纹与天上星芒连成一片。苏挽月忽然明白,原来情丝入道心,从来不是劫难,而是天道在他们肩上,又多系了根名为“牵挂”的丝线,让这趟斩妖除魔的路,从此有了比道统更温暖的理由——就像此刻,她看着张承枢认真数着纸鹤的模样,忽然觉得,哪怕前路真的会有鳞甲覆道心的那一日,只要身边有这人在,便连劫语,都能化作符纸上的星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