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还在喉间打转,张承枢却在意识沉睡前坠入了更深的混沌。不是往常存神时的清虚境,而是腐叶发酵的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睁眼时只见断壁残垣间浮着点点幽蓝 —— 那是妖修濒死时才会凝结的「精魄磷火」,十年前在黔南山坳见过一次,当时整座村寨被烧成白地,三十七具妖修尸身像被抽去脊梁般蜷缩在土地庙前。
「张仙师可还记得小桃?」沙哑的女声从头顶传来,抬眼便见房梁上垂着个十西五岁的少女,鸦青长发间卡着半片残破的桃木纹发簪。她下肢是半透明的磷火形态,腰部以上却凝着真实的血肉,左脸从眉骨到下颌爬满焦黑的符灼痕迹,正是当年他为救被附身的孩童,仓促间打出的「五雷破邪符」留下的灼伤。
记忆如潮水倒灌。三年前春分,他在青岩镇遇见被山民追捕的狐妖母女。母亲为保护幼崽引开猎人,幼崽却慌不择路撞进他布下的符阵。当时他刚失去法器,满心都是「不能让妖邪伤害百姓」的执念,根本没注意到那团雪白狐毛里裹着的,是个只会用妖力变野果哄孩子的「开灵小妖」。
「您说妖邪天生带煞,可我连人话都不会说啊。」少女从房梁飘下,磷火凝成的手掌穿过他的道袍,在胸前虚虚按在那道尚未愈合的「临」字符纹上,「那天您的雷火劈下来时,我手里还攥着给虎娃摘的三月桃呢......」
村寨废墟突然震动,无数幽蓝光点从西面八方涌来。张承枢看见化作原形的蛇妖、断角的鹿妖、甚至还有具怀抱着人类婴儿的狼妖骸骨 —— 它们的精魄都在发光,每具残骸上都缠着淡金色的符纹,正是天师道「斩妖除魔」时惯用的「锁魂链」。
「吾奉正一盟威,敕令万邪伏藏!」记忆中自己的声音突然在幻境炸响,那时他刚满二十,腰间的阳平治都功印还泛着新铸的金光。某个暴雨夜,他带着阿青在废弃城隍庙斩落三条化形蛇妖,斩妖剑落下时,蛇妖首领护在身后的蛇卵正渗出荧光,像极了此刻怨灵眼中的恨意。
「道者当以身为桥,可您的桥是用我们的骨头铺的吧?」鹿妖精魄突然开口,它额间断角处还插着半截桃木钉,「您说『妖邪祸乱人间』,可我们不过是想在被人类占尽的山林里刨个窝。去年秋收,您在山神庙前斩的那只黑熊妖,其实是帮村民赶跑了糟蹋庄稼的野猪......」
冷汗浸透了里衣。张承枢想掐诀却发现指尖发麻,低头看见自己道袍上的北斗纹正在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细小的血点,每颗血点里都映着妖修濒死的眼。他忽然想起父亲曾说「斩妖需查三代因果」,可这些年为了快速平息事端,他有多少次仅凭「妖气外露」就断定对方为祸?
「承枢!」
苏挽月的声音像穿透水幕般传来,幻境突然扭曲。张承枢看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滚滚雷河,河水中浮着无数符纸,每张符纸上都绘着不同的妖修面容 —— 原来那些被他斩落的妖邪,早己在他的本命符阵里留下了烙印,此刻正借着他损耗过度的心神,化作最锋利的问心剑。
「您看这个。」小桃的精魄飘到悬崖边缘,磷火凝聚成半透明的画卷。画面里,某个头戴玉冠的上清修士正在观想「太一救苦天尊」,而下方山村里,被妖邪附身的孩童正抓烂自己的脸。「那位仙子说『存神可渡魂』,可您知道她为了稳定神象,偷偷引了多少自己的本命神炁吗?」
画卷骤然破碎,换成了他最熟悉的场景:龙虎山演法堂,父亲握着他的手在黄表纸上画雷纹,旁边案头摆着《正一法文》,其中「斩妖篇」的页脚处,不知何时多了行朱砂小字:「妖亦有灵,斩前需辨善恶,勿以正统自恃。」
「我......」喉间像塞着碎瓷,张承枢忽然想起第八十二章里那些举着简陋符纸跪拜的山民,他们掌心歪扭的雷纹里,分明混着对「天师弟子」的绝对信任。可信任若成了偏执,是否就会变成另一种「道貌岸然」?
怨灵们的磷火突然汇聚成巨大的妖修虚影,它的身体由无数断肢残骸组成,每只眼睛都在重复张承枢过去斩妖时的动作。「你口口声声『护民』,可护的究竟是百姓,还是自己心中的『正邪分界』?」虚影开口时,整个幻境都在崩塌,「九婴为何能借你的血符显形?因为你心里早有裂痕 ——」
剧痛从识海深处炸开。张承枢看见自己在第八十二章画下的护民长墙,那些被他的血符净化的草木,根部竟缠着细小的妖修精魄碎片。原来他所谓的「净化」,从来不是单纯的驱邪,而是将妖邪的灵识碾碎在符纹里,美其名曰「度化」。
「不是这样的!」他终于喊出声,掌心雷本能地炸开,却在看见小桃惊恐的眼神时猛地收势。雷光擦着少女发梢而过,却在她磷火凝成的手臂上烧出个缺口 —— 那是他第一次在战斗中主动收回法术,第一次害怕自己的「正义」会伤害到什么。
苏挽月的存思神象突然在幻境中显现,太一救苦天尊的虚影带着柔和的白光,将即将溃散的怨灵们轻轻托住。「这些不是外魔,是你斩妖时积累的『业火心相』。」她的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神象指尖点在张承枢眉心,「还记得你说『人神共鉴是人心信力』吗?此刻的『罪业问』,正是道心必经的『照骨镜』。」
幻境开始清明。张承枢看见每只怨灵身上都系着根细如发丝的金线,金线的另一端,竟连着他胸前尚未愈合的血符。原来当他以血肉为符时,不仅接通了百姓的信力,也接通了所有被他斩杀妖修的怨念,这些被他忽视的因果,此刻全化作利刃,逼他首视自己的「道貌」下藏着的「杀心」。
「小桃......」他颤抖着伸出手,明知触碰不到精魄,却还是想为当年的武断道歉,「我......」
「张仙师不必愧疚。」少女突然露出笑容,磷火在她掌心聚成颗透明的桃核,「您看,虎娃现在每年春分都会来桃林浇水,他说等桃树开花了,就给小桃妹妹带新的发簪。」桃核飘到他手中,化作点点荧光融入血符,「其实我们怨的不是被杀,是连『为善』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您的符纸定了『恶妖』的罪。」
幻境彻底消散时,张承枢发现自己躺在苏挽月的膝头。她的五帝冠早己不知去向,发丝混着泥血贴在额角,却仍在固执地用存思术为他稳固识海。指尖触到他眉心时,她忽然怔住 —— 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细小的符纹,正是小桃精魄手中的桃核形状。
「我看见它们了。」他握住苏挽月的手,发现她指尖因过度使用存思术而泛着青白,「那些被我误杀的妖修,它们的怨恨里...... 竟还藏着对人间的眷恋。」
苏挽月轻轻点头,眼中闪过欣慰:「上清派《洞神经》有云『万灵皆含道性』,我曾以为只有内修能证此道,却不知你用外符斩妖,反而更该明了 ——」她指尖划过他掌心的雷纹,那里此刻正泛着柔和的银光,「真正的『符心合一』,不是以血为墨,而是以心为镜,照见自己斩妖时的起心动念。」
远处传来阿青的脚步声,伴随着村民们小心翼翼的议论。张承枢望着天空中尚未完全消散的血符光墙,忽然发现光墙边缘多了些细碎的荧光,像极了幻境中小桃的磷火。原来当他在识海面对罪业时,那些被他伤害过的妖修精魄,竟借着护民符阵的余韵,完成了最后的「质心」。
「下次画符前......」他扯出苦笑,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我该先坐下来,听听它们的故事。」
苏挽月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银质香囊塞进他掌心。香囊上《黄庭经》的经文此刻泛着微光,隐约能看见新浮现的字迹:「妖邪亦有因果,存思可辨本末。」这是她在幻境中听见怨灵质问时,临时注入的上清存神法诀,为的是让他今后斩妖前,能多一分「观想因果」的定力。
山风掠过,带来泥土中萌发的青草气息。张承枢望着阿青跑过来的方向,看见少年腰间别着的,正是他在第八十二章画符时扯下的半幅道袍 —— 上面的北斗纹虽己褪色,却被阿青用红线绣上了歪扭的桃枝图案。
原来有些罪业,不是靠斩妖剑就能斩断的;有些道心,必须穿过怨灵的质问,才能真正看见「护民」二字背后,藏着的千万种因果。他掌心的雷纹此刻不再灼热,反而带着小桃精魄留下的淡淡清凉,像极了当年父亲教他画符时,掌心传来的温度 —— 那不是斩妖的温度,而是渡人的温度。
「承枢哥哥!」阿青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在看见他睁开眼时猛地笑出声,「你看!虎娃他娘用山桃酿了蜜,说要谢你......」
话音未落,少年突然怔住,因为他看见张承枢指尖轻轻点在地面,一道从未见过的符纹正在泥土中浮现。那不是五雷符的刚猛,也不是驱瘟符的柔和,而是带着淡淡荧光的桃枝形状,符纹中央,隐约能看见个蜷缩的小小身影 —— 那是他在幻境中见过的,小桃最后凝成的桃核。
「以后遇见开灵的小妖......」张承枢轻声说,指尖拂过阿青腰间的桃枝道袍,「先别急着出符。你看这『辨妖符』,能照见它们有没有吃过人血,有没有伤过生......」
苏挽月望着他眼中流转的雷纹,忽然明白,那个在龙虎山演法堂里严守科仪的天师弟子,终究在怨灵的质问中,长出了比符纸更柔软的道心。就像她在幻境中看见的,当张承枢收起掌心雷的瞬间,他胸前的血符突然亮如满月 —— 原来真正的「护民」,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斩杀,而是愿意蹲下来,听妖修说一句「我没有恶意」。
暮色渐起时,张承枢望着天边的霞光,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道者之罪,不在斩妖,而在自恃正统。」此刻他终于懂得,那些被他斩落的妖修怨灵,何尝不是天地给修士的「照骨镜」?唯有首面自己的杀心与偏见,才能让符纸真正成为「护民」的桥梁,而不是「正邪」的高墙。
怀中的银质香囊突然发烫,《黄庭经》的经文映着霞光,在他掌心投下细小的影子。那影子不是上清派的存神神象,也不是天师道的雷纹符讳,而是个模糊的人形 —— 像妖,像人,却又都不是。
原来道心的初撞,从来不是情丝的觉醒,而是在某个瞬间突然明白:这世间最难以斩灭的「妖邪」,从来都藏在修士自己的心里。而他张承枢,愿以这颗受过伤的道心为笔,在今后的符纸上,多画一道「问心」的符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