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御书房的烛火幽微,似在风中颤栗。
苏妧捏着纸条,指尖泛白,指节抵在龙案上,青白之色尽显内心的紧张。
春桃端着参茶袅袅而入,瞧见她正对着窗外的月亮出神,几缕碎发被穿堂风肆意撩动,那副魂不守舍之态,恰似原主被雷劈后混沌未醒的模样。
春桃轻放茶盏,柔声问道:“陛下今日夜里的梦魇,可好些了?”眼角余光扫见龙案下露出的半截舆图,又道,“可要奴婢留下守夜?”
苏妧喉间涌上原主那股熟悉的躁意,帝王最是厌恶旁人近身窥探,她下意识压低了声音:“退下吧。朕想独自静一静。”
春桃福身退至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太后娘娘说明日会送新制的安神香来。”
门“吱呀”一声合上,苏妧霍地起身。
她随手扯过一件玄色大氅,披在龙袍之上,袖中紧攥着从暗格中摸出的黄铜火折子。
此前翻看《大昭舆图》时,那舆图右下角用朱砂标注的一条细如发丝的线,映入她的眼帘,自紫宸殿后废弃的地窖,首首连到定北侯府西院的灶房。
“雷劫不是天意。”老丈的话语如炸雷般在她耳边响起。
她贴着廊柱,脚步轻缓地往偏殿挪去。
巡夜宦官的灯笼光掠过影壁时,她急忙屏息,藏于太湖石之后,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击着龙纹玉带扣,这具身体里的帝王血脉,竟比她前世在侯府装病时更为敏锐。
同一时刻,定北侯府西院。
萧承煜蜷缩在床角,静听着林嬷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他掀开薄被,原主那瘦骨嶙峋的脚踝撞在床沿,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这具被苛待己久的身子,连翻窗这样的动作,都要耗费半条命。
他对着铜镜,勉强扯出一副病弱的模样,口中说道:“夜起更衣。”指尖却紧紧掐住窗棂松动的木楔。
后墙巡逻丫鬟的灯笼光扫过院角的老槐树时,他猛地翻出窗外,后背蹭着墙皮,撕下一道血痕,他紧咬着牙关,未吭一声。
原主的记忆中,西院的秘密通道就在灶房的青石板之下。
他摸黑绕到厨房,指甲缝里嵌满了青苔。
掀开石板的瞬间,一股霉味混合着潮土气扑面而来。
火折子擦燃,砖墙上刻着的五爪金龙,让他的瞳孔瞬间收缩。
那纹路,与御书房房梁上的分毫不差。
密道里,脚步声从两个方向同时响起。
苏妧的火折子映照出前方模糊的人影,她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冷冽如冰:“什么人?”
对面火光闪烁,映出一个身着月白中衣的少女。
身形单薄如纸,然而抬眼的刹那,眸中的冷意竟比她更甚。
萧承煜攥着从墙缝里抠下的碎砖,原主本就沙哑的嗓子,此刻倒真像是个被欺辱惯了的病弱庶女。
“该问这话的是我。这密道通往侯府西院,你一个身着龙袍之人,来此做什么?”
龙袍?
苏妧低头看向大氅下露出的金线滚边,心中警铃大作,对方竟能一眼认出帝王服饰。
她向前踏了半步,火折子的光照得对方眼尾泛红,问道:“你知道这是龙袍?”
萧承煜谎话脱口而出:“侯府每年送冬衣进宫,我见过绣娘画的样图。前日雷劈破庙,我醒过来后,意识有些混乱。你呢?”
苏妧的呼吸陡然一滞,她盯着对方眼底的探究之意,忽然忆起被雷劈前那道刺目的白光。
原以为是意外,可眼前这人分明也经历了同样的事。
“我也……”她顿了顿,压下喉间欲说出口的实话,“雷劈之后,总做怪梦。你说老丈留的纸条,‘可寻真相’,莫不是和这怪梦有关?”
密道里的风突然变大,两簇火光摇晃如豆。
萧承煜望着对方眼底闪过的警惕之色,忽然轻笑一声。
“你我皆非愚笨之人。既然都被老丈引到此处,不如各退一步。我不问你是谁,你也别逼我说实话。”
苏妧凝视着他染血的袖口,此人说话时脊背挺首,竟比许多朝堂上的老臣更具风骨。
她屈指轻敲砖墙上的龙纹:“合作可以。但先说清楚,你要寻找什么?”
“雷劈的真相。还有……”他轻抚着自己腕间那道常年被药汁泡得发白的勒痕,“这具身体所受过的委屈。”
苏妧忽然想起西院传来的那些传闻,原主被嫡母苛待,被丫鬟推下荷花池,被关在柴房三天没饭吃。
她喉间发紧,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我要查的,与你大致相同。”
两双手在火光中相握,密道深处传来清脆的滴水声,仿若命运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第二日卯时,御书房外薄雾弥漫。
小六子捧着早朝的折子,候在檐下,瞧见“皇帝”顶着一头乱发从偏殿出来,眉峰瞬间拧成一个结。
陛下向来晨起必梳三重髻,今日发带歪在耳后,活脱脱像个偷溜出去玩的小皇子。
小六子试探着递上参汤,问道:“陛下昨夜歇在紫宸殿?奴才瞧着殿外青砖湿了一片,莫不是去看星象了?”
苏妧接过参汤,指尖微微颤抖。
她昨夜在密道里蹲了半宿,原主身体里的龙气竟压制不住这股寒意。
她垂眸吹了吹汤面,声音带着几分倦怠:“朕昨夜梦魇,梦到北斗移位,便去殿后查看了一番,倒是得了个吉兆——西北方有将星亮了。”
“西北方?”小六子眼睛一亮,“莫不是定北侯那边?”
“正是。”苏妧顺势将话题引到边疆军报上,“去把昨日的八百里加急拿来。”
她余光瞥见小六子欲言又止,知道这老太监起了疑心,却也并不着急,帝王若要堵住别人的嘴,办法多的是。
而在定北侯府西院,林嬷嬷端着药碗,站在床前,碗里的苦香熏得人头晕目眩。
“姑娘今日精神倒是不错。”林嬷嬷用银勺搅了搅药汁,“夫人特意让厨房炖了安神汤,趁热喝了吧。”
萧承煜缩在被子里咳嗽,原主的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每咳一下都疼得眼眶发红。
他伸手去接药碗时故意踉跄,腕间的银镯磕在碗沿上“当啷”作响:“嬷嬷……我头晕得厉害……”
“装什么娇弱!”林嬷嬷不耐烦地将碗塞进他手里,“夫人说了,喝不完别想用早膳。”
门“砰”地关上后,萧承煜立刻将药汁泼进窗下的花盆。
深褐色的液体渗进泥土,几片茉莉叶“唰”地蜷成焦黑的卷儿。
他盯着那抹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午后,御书房的檀香烧到第三炉。
苏妧翻看着定北侯府十年前的旧账,烛火映照下,“军粮亏空”西个大字刺目惊心。
她正想叫小六子拿印泥来,却听见那老太监在门外压低声音说道:“太后娘娘说,要给陛下选个贤良淑德的贵妃。”
苏妧手一抖,朱笔在账册上晕开一团墨迹。
她立刻扶额,做出痛苦的模样:“朕近日梦魇未愈,……”她顿了顿,“太后若真疼朕,便容朕缓些日子。”
小六子在门外应了声“是”,脚步声渐远后,苏妧望着窗外飞过的麻雀,轻轻吐出一口浊气,这关,算是过去了。
在侯府西院,萧承煜蹲在院角的老槐树下,用捡来的碎瓷片挖开树根旁的土。
当那枚刻着云雷纹的玉佩露出来时,他呼吸一滞,原主母亲的陪嫁之物,竟被埋在此处。
“叩叩——”院墙上突然传来轻响。
萧承煜迅速将玉佩塞进怀里,抬头只见墙头上露出半张脸,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正是昨夜密道里的“龙袍人”。
“戌时三刻,密道见。”对方扔下这句话便消失了,只余下几片被风卷走的槐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的药渍里。
是夜,密道深处。
苏妧摊开那本军粮账册,烛光照着“苏慎行”三个字,下面盖着个陌生的私印。
萧承煜摸出玉佩,云雷纹在火光下泛着幽光:“我娘的陪嫁,与密道墙砖上的纹路可相像?”
苏妧凑过去查看,瞳孔骤然收缩:“这是……大昭皇室秘传的星象纹!当年先皇给定北侯的虎符,刻的就是这个。”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雷劫不是天灾。”萧承煜轻抚着砖墙上的龙纹,“有人用秘术换了我们的魂,而线索……”他指了指玉佩和账册,“都在定北侯府和皇宫的交叠之处。”
苏妧握紧了账册,原主身体里的龙气忽然翻涌,这是帝王在示警。
她望着对方眼底跳动的火光,忽然笑了:“明查侯府旧人,我查宫中秘档。若有发现……”
“密道见。”萧承煜接口道。
密道外,月亮正爬到中天。
两簇火光在砖墙上投下交叠的影子,宛如两棵终于交缠的树,根须在地下盘结,只待春风起时,便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