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一列马车队在通往咔落尔的荒芜小路上缓慢滚动,空气里弥漫着皮革和马匹的汗味,以及某种名贵熏香竭力想要掩盖前两种气息却又失败了的憋闷味道。
爱丽丝靠在队伍末尾那辆最为精美的马车窗边,但她只是用手肘支着头,指尖漫无目的地抠着丝绒软垫上繁复的刺绣纹路,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单调倒退的灰绿色矮树丛,偶尔有干枯的荆条划过紧闭的车窗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那些人……永远都带着一副面具……”她冷不丁地开口,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年轻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厌倦和疏离,“我不想去。”
车厢里宽敞而沉闷,坐在她对面的母亲海伦夫人穿着一身颜色稳重的深蓝色丝绸长裙,她正在细致地检查着一个象牙色的小记事本。
闻声,海伦顿时皱了皱眉头。
“爱丽丝,注意言辞,卡洛琳夫人的夏日宴会是我们维系与莱茵哈特家族关系的重要场合,这不是任性的时候。”她的手指捻过记事本光洁的纸页,“你该想想,弗莱德里希少爷也会在。”
爱丽丝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挪了回来,落在母亲那张如同白玉雕刻般完美、也如白玉般冰冷的脸上。
“弗莱德里希少爷的眼睛里,只能看见那种东西吗。”
海伦夫人终于抬起了头,那双锐利的灰色眸子精准地扫过女儿的身体,从梳理得一丝不苟却略显蓬松的栗色鬈发,到苍白细腻的脖颈,再到……
“等等!”海伦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带着难以置信的严厉,“你的束腰呢,爱丽丝?”
爱丽丝下意识地微微含胸,手指飞快地拉扯了一下前襟本就不高的领口,试图遮掩那宽松衣裙下显而易见的、属于身体的自然曲线。
“在箱子里……”
“在箱子里?!上帝!”海伦夫人的气息变得急促,脸色因为愤怒和恐慌而涨红,“你竟敢!你知不知道今天要见的是谁?你打算就这样,像个…像个下地干活、没有教养的粗腰村妇一样出现在卡洛琳夫人和弗莱德里希少爷面前吗?!他们会怎么看?家族的脸面何存!”
海伦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女儿缺失的不是一件衣物,而是一道维系身份与未来的坚固城墙,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些贵妇名媛们在扇子后面交换的鄙夷眼神和窃窃私语。
“母亲……”爱丽丝猛地转过头,迎上母亲几乎要喷火的视线,那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难以抑制的倔强,“那该死的东西!它快要把我的肋骨勒断了!从昨天出门到现在……我快要窒息了!五脏六腑……都感觉被挤在一起了!”
她并非夸张,束腰里那些坚硬的鲸骨或钢条就是无形的牢笼,将柔软的脏腑推向痛苦的位置,此刻摆脱了那东西,虽然衣衫略显松垮,但那种畅快呼吸、让身体回归自然的感受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海伦夫人胸脯剧烈起伏着,她死死盯着女儿苍白但写着固执反抗的脸,眼神复杂地变幻,怒火还在眼底燃烧,但又夹杂着某种无可奈何的疲惫,作为母亲,也作为女人,她深知那苦刑架般的束腰滋味;但作为背负家族未来的贵妇,她也深知那些苛刻目光的分量。
僵持如同一根无形的弦,在颠簸的车厢里被越拉越紧。
最终,那根弦在死寂的几秒后,骤然松弛了,海伦夫人几乎认命般地挥了一下手,动作带着一份被打败后的无力。
“够了!现在打开箱子换装也来不及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翻腾的情绪,“就这样吧,但爱丽丝,你给我记住,在宴会场上,收起你这副粗鄙的样子!腰背挺首!不要让我在任何人面前,因为你的失仪而蒙羞!”
她重新拿起那个小记事本,指尖用力得几乎要戳破纸页,看也不再看女儿一眼。
爱丽丝沉默地移开了视线,重新望回窗外那片不断后退的灰蒙蒙的原野,咔落尔小镇灰扑扑的影子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如同海市蜃楼般微微扭曲着,显得愈发令人窒息。
—
土路颠簸的车轮碾压声和马匹沉闷的蹄踏中,红斗篷屈起一条腿,手肘随意地搭在膝上,背脊靠着坚硬冰冷的车厢边缘,异色的眼眸半阖着像是在犯困。
而这时,车夫的声音打破了车厢里仿佛凝固的寂静。
“先生……呃,这样称呼您成吗?看您这模样,连我见到过最漂亮的女人都没有您的英气,倒叫我喊得有点拿不准了。”他干笑了两声,像是在给自己解围。
红斗篷的眼睫微微一动,并未完全睁开。
“嗯,随你。”红斗篷随意的回答道。
车夫似乎得到了默许,胆子大了些,甩了个响鞭,好奇地接着问。
“那您去咔落尔……是走亲戚?办货?还是.......”
红斗篷的头终于向后仰了仰,后脑枕在粗糙的木板上,望向天际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苍穹。
“只是没有目的地的旅行,它离得比较近,所以就先去那里了。”
“噢!旅行者!”车夫的声音立刻高亢起来,带着一种遇到新鲜事儿的兴奋,“那您可算是撞对地方喽!咔落尔!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呐!您别看它地方不大,两条大街,几家铺子,可那热闹劲儿,尤其是一年一度的啤酒节前后,嘿!连王城的老爷们都未必见过那份喧腾!”
“是吗。”
“说起咱咔落尔的啤酒,那可不是吹的!用后山甘泉酿的麦芽酒,那金黄的颜色像秋日的阳光滤过,那泡沫细腻得能托起一颗刚摘下来的野莓!一口下去,嗬!清凉得像冰过的小溪流进喉咙里,回味又有麦子的焦香在里面打滚……保管您喝了第一口,就再也忘不了这地儿!”
车夫描述得唾沫横飞,完全不清楚红斗篷压根就不喝酒。
就在这时,前方蜿蜒的林间小径骤然开阔了视野,如同幕布拉开。
“看!那儿!看到没?”车夫的声音带着一种本地向导式的自豪,鞭梢遥遥指向雾气缭绕的前方,“就在那雾气边边上冒尖的地方!那就是咔落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