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咔落尔小镇的一个庄园前时，海伦夫人几乎是提着裙摆冲下马车的，鞋跟急促地叩击在粗粝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又略显狼狈的声响，她一手紧抓着象牙骨小折扇，另一只手几乎是用钳制的力道攥住了身后女儿的腕子。
“快点！”海伦的声音压在喉咙底，“把下巴抬起来！背挺首！卡洛琳最恨人迟到！”
爱丽丝被拖着跌跌撞撞地前行，脸颊因这仓促的拉扯和母亲的斥责而浮起恼怒的薄红。
随后，她们像两只飞鸟，一头扎进卡洛琳夫人那座以夏日花园著名的府邸侧翼。
侧门连通的小厅尽头，卡洛琳夫人正亭亭玉立，她一身华贵的薰衣草紫丝绒长裙，边缘缀着细密的米珠流苏，考斯克先生，他的丈夫，一个身形略微发福、笑容圆滑得像枚熟透桃子的中年绅士，笑容可掬地立在她身侧。
当看到这对匆忙闯入的母女时，卡洛琳那线条优美的唇瓣缓缓向上勾起一个标准的弧度，她手中那柄丝质折扇不疾不徐地摇动着，扇柄顶端镶着的小粒蓝宝石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冰凉的碎光。
“啊——我亲爱的海伦！”卡洛琳的尾音拖得又软又长，然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重量，“时间可真是位狡黠的绅士，我们几乎要以为他把您二位遗忘在路上了呢。”
她的目光锐利如针，越过海伦微乱的鬓发，精准地刺向海伦身后，落在爱丽丝那张写满不驯的脸庞和松松垮垮的裙装上，一抹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在那双精心描画的眼眸深处一闪而逝。
海伦的脸上立刻挤出带着谦卑恳切的歉意笑容，微微屈膝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
“万分抱歉，卡洛琳！都是我这车辘不争气，在后面的小路上出了点岔子……”
她语速极快地解释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用指尖在自己身侧轻轻一戳爱丽丝的腰肢，力道不重，却带着命令的意味。
爱丽丝几乎是立刻被那无声的指令刺痛了神经，她垂着眼，模仿着母亲的动作，对着考斯克夫妇行了个僵硬但尚算标准的礼，考斯克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甚至更亲切了几分，微微颔首，而卡洛琳只是略略点了点她那精心保养的下巴，算作回应。
花园门外飘来的丝竹乐声和宾客的欢笑声，此刻只让爱丽丝觉得刺耳喧嚣。
“请原谅，亲爱的卡洛琳……”
“哪里的话，”卡洛琳打断了海伦的再次致歉，丝扇微微一顿，脸上那完美无缺的假笑丝毫未变，“客人们都己经在花园里了，气氛正佳，让爱丽丝……快去加入年轻人吧？弗莱德里希他们大概正等着新伙伴呢。”
爱丽丝如蒙大赦，甚至没有抬头再看任何人一眼，几乎是逃也似地提起裙摆，转身就朝那扇通往喧闹花园的拱门快步走去。
卡洛琳那完美的假面在爱丽丝消失在拱门光线里后，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化作眼角一抹冰冷的嘲弄，她侧过身，不再看海伦。
“真是不经心。” 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地砸在海伦心上，随即她也曳着裙摆飘然离去，留下浓郁的香氛和无声的轻蔑。
那扇通往富丽宴会的小门在他们面前无情合拢，光线暗了一瞬，考斯克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沉淀下来，变得更为内敛。
“请原谅，考斯克先生，我的女儿实在是不懂事......”
“唉，没关系。”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浑厚，“可怜的孩子，里斯特勋爵的事……”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那双带着商人精明的眼睛扫过海伦瞬间苍白紧绷的脸。
“才过去不久，年轻的心总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走出那片阴霾，所以夫人，不要太过苛责她。”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理解”，一种高高在上的、不带温度的“理解”。
海伦在原地打了个不易察觉的寒噤，考斯克的话语像一把裹着丝绒的钝刀，精准地捅在她最痛的伤口上，她猛地攥紧手中那面小得可怜的骨质折扇，几乎要将扇柄攥断，最后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腰背，仿佛要将无形的屈辱和家族的沉沦一同撑起。
“考斯克先生，您太宽容了……”海伦的声音干涩紧绷，“失去了父亲……才更应该谨言慎行，明白自己肩头的责任……”
她的话语在空旷了些的侧厅里回响，带着一种脆弱的坚强，更像是一种自我说服，苍白而徒劳。
在她身后，那扇连接着奢华花园的门扉紧闭着，隔绝了她和她那桀骜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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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丽丝来到花园中后穿过人群长出了一口气，她只想找个角落，最好被高大的绣球花丛彻底淹没。
终于，在一丛开得正盛的淡紫色风信子旁，一张白色镂花铁艺长椅在花荫下静默，她几乎是把自己摔进椅子里，深吐一口气，背脊彻底软塌下来，肩膀垮着，试图将身体里残余的束缚感挤压出去。
她闭上眼，听着不远处的谈笑风生，只觉得那声音遥远得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油膜。
阳光隔着眼睑是一片温暖的红，然而这温暖并未持续多久，一片阴影遮住了光，没办法，爱丽丝不情愿地睁开眼。
弗莱德里希正站在她面前，阳光落在他梳理得一丝不苟的浅棕色头发上，精心裁制的丝绸礼服勾勒出尚算挺拔的身形，那张继承了他母亲卡洛琳几分轮廓的脸庞上，挂着温和得近乎完美的笑容，他微微欠身，动作像精心排练过无数次的舞蹈开场，优雅却毫无生气。
“爱丽丝小姐，”他的声音如同他那无可挑剔的礼服，平整，丝滑，不带一丝真实的情感褶皱，“这片绚烂的花海，若无您裙袂的旋舞，似乎也失了几分颜色，不知我是否有这份荣幸，邀您共舞一曲？”
拒绝的话语几乎要从喉咙里涌出，但母亲海伦那张冰冷、充满警告和脆弱的脸庞瞬间浮现在脑海里，卡家族的重负、刚刚的迟到、束腰的缺失……所有细小的针砭感在这一刻凝聚成无形的牢笼。
爱丽丝喉头滚动，吞咽下了那份本能的反抗。
“……好。”
她的手被他轻轻握住，接触的瞬间，爱丽丝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的手心干燥，温暖，却莫名地让她皮肤下泛起一阵冰冷的鸡皮疙瘩。
音乐适时流淌起来，是一支舒缓的宫廷舞曲，优雅的旋律在花香中流淌，弗莱德里希的手臂绅士地环住她的腰背。
舞步启动，爱丽丝的身体却像一具坏了某些齿轮的木偶，僵硬感从她的脊梁骨蔓延至西肢，她努力回忆着那些刻板到骨子里的舞步要领：抬步，旋转，停顿……
弗莱德里希主导着节奏，步伐流畅自如，牵引着方向，而她只能踉跄地跟随，每一次旋转，每一次被他轻轻推送出去又拉回，都让她觉得仿佛在沿着一条铺设好的轨道运行，毫无灵魂，但弗莱德里希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眼眸映着她的局促和僵硬，却没有丝毫波澜。
“爱丽丝小姐似乎有心事？”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却像一杯温吞水，浇不灭火，也带不来暖。
爱丽丝垂着眼，试图掩去那份不自在。
“没什么……只是有点不适……天气的缘故。”她编造着蹩脚的借口说道。
“希望稍后能舒服些，”弗莱德里希的回应滴水不漏，他的手臂在她腰后收得更稳了，更像是一种不容挣脱的钳制。
就在爱丽丝几乎要被这僵硬而伪善的舞蹈耗尽力气，只想彻底停下的瞬间，她突然发现，那支舒缓的舞曲不知何时己经悄然变换了节奏，周围的谈笑声、酒杯碰撞声，也如同潮水般诡异地退去，被一种奇异的安静取代。
随后，她的余光瞥见，就在他们周围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何时己经被一个悄然形成的包围圈取代，卡洛琳夫人、海伦，还有那些衣香鬓影的绅士淑女们，全都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他们身上，那些精心修饰过的脸庞上，此刻都挂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
爱丽丝的心脏骤然收紧，她困惑而恐慌地看向弗莱德里希，但那张完美的假脸依然平静如水。
下一秒，弗莱德里希的脚步精准地停了下来。
他优雅地松开了环绕着爱丽丝腰肢的手臂，微微后退了一步。
然后，在爱丽丝的惊愕中，弗莱德里希竟然无比自然地、单膝跪了下去。
他跪在爱丽丝面前的草地上，仰起那张英俊而缺乏生气的脸，眼眸里的温柔几乎虚假得令人心悸，而一只缀着暗蓝丝绒的方型小匣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被他小心翼翼托起。
匣盖“咔嗒”一声轻启，在陡然聚焦的万千目光和瞬间爆发的细小惊叹声里，一枚硕大的戒指出现在了爱丽丝的视线中。
弗莱德里希的嘴唇微启，那经过精心排练的求婚词即将脱口而出。
就在这一刻，爱丽丝仓惶的目光撞破人群，猝不及防地对上了角落阴影里卡洛琳的眼神。
这位一首挂着优雅浅笑的女主人，此刻那描画精致的眉眼间流露出的，不是惊诧，不是意外，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满足，她的嘴角甚至还维持着那完美的弧度，但那注视着自己儿子向她跪下的眼神，却充满了算计。
刹那间，这场宴会真正的目的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彻骨冰寒。
考斯克在父亲死后收购了他名下所有的产业，而现在，他也要把自己‘纳入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