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
来到咔落尔后，车夫跳下车辕，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沾满尘土的裤腿，目光扫过眼前这条算不上繁华的小街，几家店铺的木头招牌在微风中吱呀作响，油漆剥落得厉害，他咧嘴一笑，露出那颗缺了的门牙，指向斜对面一家毫不起眼的铺子。
那铺子门楣低矮，深棕色的木头门板饱经风霜，边缘被磨得发亮，一块同样饱经沧桑的木头招牌歪斜地挂在门楣上，上面用粗犷的笔触画着一个溢出泡沫的木制啤酒杯，底下刻着几个几乎被风雨侵蚀得模糊的字：“老橡木桶”，窗户不大，蒙着一层薄薄的油污，里面透出暖黄的光晕和隐约的人声。
“瞧见没？”车夫的声音带着本地人特有的狡黠和自豪，“那些个门脸光鲜、挂满金穗子的地方，哼！心思和钱都花在给墙上贴金箔、给女招待买花边围裙上了！啤酒？那玩意儿喝起来像马尿兑了水！咱咔落尔真正的好东西，都藏在这种不起眼的犄角旮旯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熟门熟路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烈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红斗篷，那是烤面包的焦香、炖煮肉汤的浓郁、烟草燃烧的辛辣，以及最浓重的是一种混合着新鲜麦芽、酵母和木头气息的、厚重而的啤酒芬芳，酒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要宽敞些，但也拥挤不堪，粗木桌椅磨得油亮，上面布满刀痕和酒杯底留下的湿印子，墙壁被经年的炊烟熏成了温暖的深褐色，挂着几把生锈的镰刀和一张褪色的野猪皮。
吧台后面，一个围着油腻围裙的光头汉子正用一块灰扑扑的抹布擦拭着木杯，几桌客人——穿着粗布工装的汉子、裹着头巾的农妇、还有一两个风尘仆仆的旅人正低声交谈着，杯盏碰撞声和偶尔爆发的粗犷笑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嘈杂却令人莫名安心的背景音。
车夫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稔地跟吧台后的壮汉打了个招呼，然后不由分说地把红斗篷按在一张靠墙的桌子旁的长凳上。
“老规矩！两杯‘金溪流’！要大杯的！”车夫冲着吧台喊道，声音洪亮。
很快，两个巨大的陶土杯被重重地顿在木桌上，杯沿还沾着白色的泡沫，杯中的液体呈现出一种浓郁金黄色泽，细腻洁白的泡沫像刚打发的奶油，厚厚地堆积在杯口，几乎要满溢出来。
“快！尝尝！”车夫的眼睛闪闪发亮，迫不及待地捧起自己那杯，狠狠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嘴角还沾着白色的泡沫，“嘶——哈！就是这个味儿！清凉得像刚融化的雪水冲进喉咙里，可那麦子的焦香和回甘，啧啧，又像小炭火在肚子里慢慢烘着，舒服！”
红斗篷看着眼前这杯翻腾着泡沫的金色液体，他确实从不喝酒，酒精的味道让他想起某些不愉快的记忆，在以往那些不得不踏入酒馆的场合，他永远只点一杯牛奶，像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异类，但此刻，也许是车夫那毫不作伪的热情感染了他，也许是经历了连番恶战和长途跋涉后，身体深处确实涌起了一丝对放松和温暖的渴望，又或许，仅仅是因为这杯液体本身散发出的、如同成熟麦田般纯粹而热烈的生命力……他迟疑了片刻，手终于握住了那冰凉厚重的杯壁。
他学着车夫的样子，凑近杯沿，啜饮了一大口。
冰凉、带着气泡刺激感的液体滑入口腔，瞬间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爽，那清新的麦芽气息在舌尖绽放，确实如同车夫所说，带着山泉的清冽，然而，当那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袋的瞬间，一股灼热感猛地升腾起来，那感觉不像小炭火，更像是一团被压抑的野火骤然点燃，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量，顺着食道一路烧灼上去，首冲头顶。
“唔……”红斗篷闷哼一声，又喝了几口后，一股强烈的眩晕感便开始袭来，眼前车夫那张带着满足笑容的脸，吧台后壮汉擦拭杯子的动作，甚至整个酒馆里暖黄的灯光和晃动的人影，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旋转、扭曲、拉长……那杯中的金色液体，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阳光般的麦田，而是翻滚着的熔金漩涡。
他猛地放下杯子，杯底撞击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残留的液体溅出几滴，他试图稳住身形，但那股眩晕和灼烧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他的意识，他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感觉脚下的地面像船甲板一样起伏不定。
“嘿？先生？您这就……”车夫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带着一丝困惑。
红斗篷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根本无法清晰地思考，他只想离开这令人窒息的温暖和喧嚣，到外面冰冷的空气里去好好清醒一下，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踉跄着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头扎进了外面黄昏时分的凉意里。
巷子里的空气带着傍晚的微凉和石板路的湿气本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然而，那杯“金溪流”的后劲如同潜伏的猛兽，在他踏出酒馆门槛的瞬间才真正露出了獠牙，眩晕感变本加厉，视野里的一切都变成了模糊晃动的色块，脚下的石板路仿佛变成了倾斜的滑梯。
就在他努力分辨方向，试图扶住旁边粗糙冰冷的石墙稳住身体时，一个身影像一只受惊后慌不择路的小鹿，猛地从旁边一条更狭窄的暗巷里冲了出来，速度极快，完全没注意到巷口摇摇晃晃的人影。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那身影结结实实地、一头撞在了红斗篷毫无防备的腹部。
“呃唔！”
疼痛瞬间贯穿了红斗篷被酒精麻痹的神经，那杯“金溪流”带来的灼热感仿佛找到了宣泄口，混合着被撞击的钝痛，在腹腔里炸开，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弓成了虾米，所有的眩晕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痛驱散，只剩下窒息般的痛楚攫住了他。
闷哼着弯下腰，双手死死按住了被撞得翻江倒海的胃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对不起！真、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惊慌又带着急切哭腔的女声从他身下方向传来。
红斗篷勉强从剧痛中凝起一丝涣散的视线，顺着声音艰难地聚焦过去，入目的是一个身量纤细的少女，她梳着精致的栗色鬈发，几缕发丝被汗水和慌乱黏在光洁的额角，原本漂亮的丝绸长裙上沾了些灰尘和草屑，那张小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剔透的蓝眼睛蒙着一层浓重的惊惶水汽。
此刻，这双溢满恐惧的眸子正惶恐地望着他。
是爱丽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