窄巷尽头的服装店铺悬挂着一盏蒙尘的油灯,当那扇吱呀作响的薄木门再次推开时,红斗篷抬起眼。
爱丽丝走了出来,那身华丽耀眼的深紫丝绒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明显不太合身的粗布裙装:灰扑扑的亚麻色衬衫过于宽大,肩膀处松松垮垮地垂着,同色的长裙布料粗糙僵硬,毫无垂坠感,下摆甚至绊了一下她的脚踝,导致她迈出店铺门槛时几乎要踉跄跌倒。
她站在门外踟蹰不前,双手局促地捻着过于宽阔的衬衣下摆,眼神躲闪,白皙的脖颈微微泛红,如同初次换羽而窘迫不己的幼鸟。
“那个,这样可以吗,先生?”
“唔…行吧。”红斗篷随意地点点头,听不出是夸是贬,“总比之前那身要强,那么……你今晚有什么想吃的吗,‘小公主’?”
“啊?您……您是说……”爱丽丝被他这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怔,她显然还在努力适应这身“新皮”,对“吃饭”这种生存基本问题的关注慢了半拍,“请、请我吃……晚饭吗?”
“不然呢?难道我在这儿对着一堆木头桌子闻香火气?”他向前挪了一步,离开冰冷的墙面站首身体,“还是说你打算看着我一个人吃?”
爱丽丝的脸颊瞬间比那身灰扑扑的亚麻布更红了,窘迫瞬间盖过了饿意,她用力摇头,栗色的鬈发在灰暗光线下像一小团不安分跳动的绒球。
“不…不是的!我只是……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红斗篷见状轻笑一声,“我脸上写着‘吝啬鬼’三个字?”
“当然没有!您很慷慨.......”
“既然如此就别废话跟我来吧。”
红斗篷随后带爱丽丝去了一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餐馆,油腻的甜菜根汤的浓烈味道、煎鱼排略带腥气的焦糊味,以及某种煮得糊烂过头的卷心菜释放出的半甜半臭的浓郁蒸汽毫无遮拦地混合在一起,猛地扑打在爱丽丝的面门。
光线昏暗,仅靠吧台后方几盏油灯和墙壁上挂着的一个老式煤油灯提供照明,将几张笨重的深色木头桌子照得油腻腻的,桌面上遍布着无法分辨年份的划痕、残留的汤水渍和凝固的油垢,有些地方甚至厚得反光,几张高矮不一的木头凳子随意堆在桌边,几把靠墙的长椅蒙着一层可疑的油腻,连木头纹路都快被糊平了。
馆子不大,挤挤挨挨坐了五六桌人,角落那桌围坐着一群码头卸货工打扮的汉子,穿着磨出棉絮的工装,胳膊上肌肉虬结,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粗俗的笑话,不时爆发出沙哑的大笑,旁边一个穿着围裙的粗壮女人,正一边用一块颜色可疑的抹布擦拭吧台,一边和一个面色阴沉的瘦削男人争论着什么,更靠墙的地方,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旅人正对着盘子里一小块灰白色的、看起来硬邦邦的面包默默发呆。
爱丽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下意识地朝着红斗篷身后缩了半步,手指不安地绞紧了那件灰扑扑衬衣的下摆。
随后红斗篷先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油腻的深色木头桌面上,凝固的油垢在昏暗的油灯下泛起令人不适的微光。
爱丽丝僵硬地坐在红斗篷对面的长凳上,凳子腿高低不平,坐上去总感觉摇摇欲坠,她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掌悬在肮脏桌面上方几寸处,反复抬起又放下,指尖捻着袖口的粗糙线头,像是两只在热锅边上焦灼徘徊的蚂蚁,既不敢触碰那黏腻的不洁桌面,也无处安放这份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矜持。
红斗篷倒是从容得很,后背舒适地抵着同样油腻的墙板,手肘随意搭在同样覆盖着一层陈年油膜的桌沿上。
“要是后悔了……现在回去还来得及。”红斗篷轻飘飘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不远处装卸工们粗犷的哄笑,“趁你母亲的火气还在可控范围,回去好好哄哄,撒个娇,掉点金豆子,说几句软话……至少,那鸟笼里的鸟还能睡在铺满蕾丝的软垫上,喝着镶金边瓷杯里的热可可,对不对?”
爱丽丝的视线从油污桌面艰难地抬起来,那双眼睛里的促狭让她脸颊更烫,尽管如此,她还是用力摇了摇头,动作有些大,几缕栗色的鬈发从她松垮的发辫中滑落,垂在苍白的颊边。
“不可能……” 她的声音低沉却坚决,“……您不懂……那不是哄哄就能过去的……考斯克家吞了我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他们的贪婪……是要把人连皮带骨都嚼碎了才罢休的!”
就在这时,一个巨大如门板的阴影笼罩过来。
“咚!”一个边缘磕碰出许多豁口的粗陶盘被粗鲁地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油碗里的汤都漾出了几滴,盘子里是一大块烤得颜色略深的牛排,边缘微微焦黑,冒着滋滋作响的油泡,旁边堆着同样烤得软烂、散发着独特植物焦香的豆角。
壮硕的老板娘用沾满油污的大手粗鲁地抓了一下那块刚从烤架上扒下来的牛排,将其调转了一个方向,显然是嫌之前位置没对着红斗篷,然后她在脏得发亮的围裙上随手抹了抹那只油腻的大手。
“慢用。”说完,她便转身走向下一桌吵闹的工人。
那清晰留在牛排粗犷表面的几根手指印记如同某种烙印瞬间灼伤了爱丽丝的眼睛,她的胃下意识地狠狠揪紧,喉头滚动了一下。
红斗篷像是没看见那几根指痕,又或许看见了却毫不在意,随后便将盘子推到了爱丽丝面前。
看着眼前的牛排,爱丽丝实在是难以下口。
“怎么?需要我帮你切成小块的吗?”红斗篷说着,竟然真的切下来一小块肉放在餐刀钝钝的刀尖上,递到爱丽丝面前,“还是说得喂你?”
“不!不、不用!我自己来!”爱丽丝赶紧出声拒绝,她窘迫得耳根都红透了,飞快地伸手抓起盘子另一边相对而言看起来干净些的餐叉,指尖捏着那冰凉的金属叉齿,她深吸一口气,切下来一小块牛排后视死如归般地送入了口中。
牙齿咬合的瞬间,预期中的腥膻油腻或某种无法言说的异味并未出现,一股极其浓郁的、混合着粗粝黑胡椒颗粒辛辣感和某种木质香料的焦香肉汁猛地在她舌面上炸开。
鲜、咸、香,还有一种源于最原始火焰烤炙带来的粗犷美味瞬间淹没了她的感官,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忘记了那根油腻的指痕,忘记了肮脏的环境,下意识地又送了一块进嘴细细咀嚼,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奇光芒,仿佛第一次品尝到了真正“食物”的味道。
“很好吃吗?”
“……嗯!”爱丽丝用力点头,也顾不得什么用餐礼仪了,叉子又伸向盘中,含糊地应着,两颊塞得鼓鼓的,“真的……很…好…吃……”
短暂的沉默里,只剩下切割声和不算文雅、但分外专注的咀嚼声。
“那个……先生?”爱丽丝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少了些拘谨,“您帮了我这么多……可我……我都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
“随便怎么称呼。”
“不,我的意思是...您叫什么名字?”
“……伊什。”擦了擦嘴角的油渍,红斗篷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