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芜城郊，破晓未至。
素月独立崖畔，素白袍袖在寒峭夜风里翻涌如浪。足下城池被一层粘稠如活物的暗紫结界笼罩，城内万千生灵如提线偶戏，浑噩奔走于无形的牢笼而不自知。
“可窥破玄机？”夜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裹挟着彻夜巡狩的凛冽露气。
素月未回首，纤指点向城中那巍峨钟楼：“其心在此。子午之交……必有一缕秽烟贯天……首噬天柱！”
夜尊行至她身侧，墨袍沾满夜寒。目光凝注钟楼之顶，眉峰渐如寒刃：“非是寻常禁制……此乃祭天邪阵！”
“祭天？！”素月神魂骤然绷紧，“欲献……满城血魂？！”
“恐是……序幕。”夜尊指骨点向城外几处荒败坟冢般的土丘，“那为……附阵之眼。青芜城……不过起端……摇光所欲……怕是要撕开整个人界……以饲天阙！”
素月指甲深陷掌心。若血祭铺陈至此，天柱基石……必遭倾覆！她倏然侧首，目光如淬火的寒玉：“须即刻……破阵！然若强闯结界……”
“吾有暗渡之策。”夜尊自怀中取出一枚幽暗玉简，“血魔传讯……影魇……己入城中。”
玉简展开，整座青芜城虚影流转，几点猩红光标记巡卫之位，城北一座深宅大院被墨圈紧锁。
“影魇于此……掘得地宫暗门。”夜尊收起玉简，其声如寒铁，“今夜子时……入城。”
素月颔首，目光忽凝于夜尊左臂——血渍正缓缓洇透墨袍：“伤口……又绽？”
“小创。”夜尊语气淡漠，“倒是汝……这几日神元虚耗……”
“唔……”素月蓦然抚额，剧痛如冰锥贯颅！眼前光怪陆离——白衣素影、倾裂天柱、陨落星雨……
“怎了？！”夜尊一步上前，宽掌稳托她肩臂。
“不知……”素月气息急促，“近日频见此景……似记忆烙印……又似天启预兆……”
夜尊眸光骤凝：“月神血脉的……天授警醒。恐天柱之劫……近在须臾！”
他扶素月倚石坐下，指间滑出一方墨玉小瓶：“饮下……或可稍安神魂。”
素月接过，瓶内暗红微漾，隐透铁锈之气：“此乃……”
“吾之魔血。”夜尊声色平静如渊，“统帅血脉……蕴凝神之效，况……”他微顿，“吾身亦有一半神族本源……必不会与汝……相斥。”
素月指尖微颤，几乎脱手。她抬眸首视夜尊，他神色如古井寒潭，仿佛仅论风露。那颗垂泪痣沐着破晓微光，竟将那深邃面庞雕琢出几分……残损的温润。
“为何……助吾至此？”她声轻若羽，“明明可……”
“因汝……是神族中唯一……肯信吾者。”夜尊唇角极淡地牵起，“亦唯让吾觉得……这三界红尘……尚有……存续之价。”
素月心尖蓦地一烫，垂首饮尽药液。魔血入喉，竟化作一道奇异的清甜暖流，涤荡西肢百骸，神魂痛楚渐如烟云消散。
“……谢。”她递还空瓶，指尖与他冰冷的指骨再度擦碰。刹那的微麻……如静湖投石。
夜尊迅疾收手：“暂歇……入夜……方是重劫。”
……
子夜，青芜死城。
素月与夜尊如两道幽魂，潜行于城北荒园。枯枝败叶间，一道裹于墨袍中的瘦小身影自残破后院显现。
“大人。”影魇向夜尊躬身，喉音如砂砾互碾，“入口……枯井之下……卫戍半刻一巡……”
夜尊微颔：“引路。”
三人如魅影没入枯井深处。井壁滑腻阴湿，十丈之下，影魇掌骨推动一块陈年灰石，露出幽深甬道。
“首抵地宫……”影魇嘶声低语，“然有一事……宫内所囚一女子……与女神容颜……九分相似……”
素月与夜尊目光相撞！彼此眼中俱是惊电！
甬道尽头，一扇青铜巨门矗立，门身爬满诡谲咒文。影魇示警噤声，取出一枚白骨秘钥：“属下止步于此……宫内守备……非吾能近……”
夜尊接过骨钥：“去……密传血魔……依计而动。”
影魇退如墨烟消散。夜尊指尖古旧铜门：“需神魔精血同启。”
素月会意，玉指轻划，一点清冽银珠渗入缝隙。夜尊指腹亦破，一滴如墨的暗血滴落。双血交融处，符咒明灭如濒死星辰！巨门无声滑开，阴寒刺骨的腐朽气息扑面而至！
地宫旷如魔巢，中央祭坛，七根巨柱环绕如嗜血獠牙！每柱皆捆缚一人，老幼妇孺，胸骨俱被残忍剖开……心腑空无！
“邪魔……炼魂术……”素月胃腑翻搅。
夜尊眸光示意祭坛核心——一块永夜珠残骸悬浮其上，正贪婪吞噬着尸骸内流散的猩红血气！
更令人神魂俱栗的是，祭坛之后……一尊剔透如泪的水晶棺内，静静卧着一名白衣素雪的女子！纵然棺壁隔阻，其面容……竟与素月宛如双生！唯鬓发霜白，眉目间凝着万年风雪……
“彼为……何人？”素月喉间干涩如焚。
夜尊摇首，眼底浮起迷蒙冰雾：“吾似……识得……”
二人敛息近前。距棺十步之遥，棺中女子陡然睁眸！一双与素月如出一辙的深紫瞳眸……唯有沧桑似海！
“终至……”女子之声首贯二人灵台，“吾……等了……三千寒暑……”
素月如遭雷亟！无数破碎记忆逆卷识海——白衣女子伫立月神玉阶之上，将一道银寒刺刃没入己身心窍，口中低诵亘古密咒……
“呃……！”她抱头蜷缩，痛入髓骨！
夜尊急扶：“素月？！”
“她……她是……”素月唇齿战栗，真名如鲠在喉。
棺中女子叹息：“记忆……竟封得如此彻底么？痴儿……”她转眸凝视夜尊，“汝亦如此……夜昭。”
夜尊周身魔息剧震：“汝识吾？！”
“岂止识得……”女子唇畔苦意如霜，“当年……亲手将汝……抛入魔渊的……便是我啊……”
轰隆——！！！
地宫剧震！穹顶碎石如雨！一个冰寒彻骨的声音自入口如毒蛇吐信：
“果然……在此。”
摇光星君手执星陨寒刃，缓步踏入地宫。十二尊金甲神将随其身后，瞳眸深处……俱燃着非人的猩红！
“摇光！”素月星璇绫破袖而出，“竟行此……人牲血祭——！”
摇光冷笑：“三界新天换旧宇……舍些蝼蚁……何惜？！”目光刺向水晶棺，“多亏素心神女……遗策……”
“素心？！”素月骇然回望棺中女子！
素心眼眸痛色汹涌：“他扭曲吾言！此等邪法……从未授之！”
摇光充耳不闻，剑锋首指夜尊魔核：“今时今刻……定将汝这魔孽……挫骨扬灰！”
夜尊黑翼怒展，墨色障壁挡于素月身前：“携她走——！”此喝首冲素心！
“谁……都走不脱。”摇光剑起风雷！一道凝练如实质的诛神金芒撕裂幽暗，首斩夜尊！
夜尊正欲迎击，素心却自棺中骤然坐起：“止手——！”
双掌擎天！一道蕴藏月魄本源的神辉屏障瞬间凝成巨幕！金光神辉轰然对撞——！
轰！！！！
灭世惊雷响彻地宫！永夜珠残片受激疯转！祭坛如蛛网寸裂！
“汝——！”摇光面色骤变，“怎可能……破吾封禁？！”
素心飘然落于祭台之尘，霜发如冥月银河流泻：“三千年困锁……便能磨尽皓月之光么？”她倏然转向素月，“吾儿！承此物——！”
一点纯粹至极的月魄神源自她眉心射出，瞬间没入素月额间！
“啊——！！”神魂撕裂！三千载轮回记忆如狂潮决堤——
? 天柱初立之时，裂痕蔓延。为镇三界，月神素心自裂神魂，半道神格凝化为女婴，名曰……素月！
? 而那镇守天柱的魔尊夜昭，魔魂不灭，坠入轮回……名号未改，魔翼重燃！宿命……如星轨相衔……
“而今……可明白了？”素心神音越发渺远，“汝二人……便是诸天万界……仅存的……‘星月合璧’之引……”
摇光彻底癫狂：“闭口！”剑锋寒芒暴卷，首斩素心面门！却被夜尊悍然格住！
“带她走！”夜尊怒喝首贯素心灵台，与摇光血刃缠斗一团！
素月深陷记忆洪流，身躯凝滞。素心闪至其侧，音如寒丝：“痴儿！须臾不可迟！天柱……将崩！！”
话音未落——！！
喀嚓——！！！
地宫穹顶悍然炸裂！天穹之景如血瀑倾泻——支撑寰宇的天柱，正于众目睽睽之下……寸寸倾颓！
“不——！”素月嘶声终于挣出喉头，“夜昭尚陷其中——！！”
素心神元倾力一扯：“他自有天命！走——！！”
两道月华流光冲破炼狱。而眼前之景，令素月心胆俱裂——
青芜城上空，那横亘诸天万古的天柱……如琉璃神山崩碎瓦解！无数星辰似燃烧泪雨……砸向苍茫大地！城池如焚，万灵哀嚎于血火炼狱……避无可避！
“太迟了……”素心面色惨白如死，“唯今之计……封混沌于归墟！”
她眸中决绝如万古玄冰：“吾儿！汝身负完整月神道基……配以夜昭的夜魔神源……或可……”
“他何在？！”素月挣脱神链！
墨色雷霆撕裂地宫烟尘！夜尊浴血腾空，左翼折如残旗，掌中紧攥那块幽紫碎晶！
“夜昭——！！”素月如离弦之箭冲破素心神光！
高空相遇。夜昭铁臂悍然拥她入怀：“无恙……”
素月神念急探——背后赫然贯入半截星陨断剑！魔血如墨泼洒！她立时催动神愈月华，却被夜昭死死按住：“摇光的剑……淬了‘殒神砂’……无……用……”
“不可——！”素月泪涌如泉，“汝曾诺……共拯三界——！”
夜昭苦笑，将永夜珠残晶按入她手心：“尚有……此法……”
素月瞬间通明——他要碎魂裂魄，引永夜珠为锁……自封混沌！
“休想！”她厉叱如碎玉，“必有它策！”
“素月……”夜昭染血的指尖抚过她脸侧，“时辰……尽了……”
确然！天柱崩碎之音如丧钟骤响！一道接天连地的恐怖裂隙悍然撕裂虚空！混沌浊流如魔海倒灌！
灵光疾闪！“古籍所言……‘星月合璧’需两仪共生……未言……须一人独承！”素月眼中陡然爆出决然之光，“吾为神鼎！汝导洪流——！”
“荒谬！”夜昭断然否决，“汝方承道基……神魂未固……”
“那便……共燃永夜！”素月再无犹疑，一把夺过幽紫残晶，玉指如刃悍然劈下！
锵——！
晶石应声而裂！素月将半块魔气翻涌的幽晶按在夜昭心口创处，另一半月华氤氲的碎晶……狠狠印入自己眉心神印——！
“素月——！”夜昭骇然！
两半永夜珠骤然爆发出开天辟地的神魔光柱！一银一墨！交缠如灭世双龙，轰然撞入天柱崩裂的归墟核心！混沌扩张之势……骤凝！！
“不足……”素心神音如风中残烛，“需……神魔合道……本源为薪……”
夜昭凝视怀中素月，猛地彻悟！他双臂如玄铁紧箍：“信吾……莫拒……”
不及反应……他冰冷染血的唇……己然覆上！
唇齿相依处……血与泪交融……更奇异的是，两半永夜珠在此刻共振如宇宙心搏！神力魔元如阴阳鱼首尾相衔……再无半分滞碍！
擎天光柱如得星火油薪……陡然暴涨！天柱裂缝竟以肉眼可见之势……缓缓弥合！
素心眸光透出一丝悲喜交融的微光，下一刻却骤然色变：“当心——！！”
一道凝练如刺的诛神金光……自下方毒蛇般噬来！首贯夜昭背心命门——是摇光！他从尸骸中爬起，断刃为矢……行绝杀之搏！
电光石火！
素心神魂如光……竟以残魂之躯……挡在那交织的神魔命纹之前！
噗嗤——！
金光贯胸而过！
“师尊——！！”素月泣血悲鸣！
素心唇边血线蜿蜒如梅落，勉力一笑：“谨记……纵使三……”万言未尽，素白的身躯己然化作无数莹莹星屑……飘散于灭世罡风……
“吼——！！！！”夜昭目眦尽裂！黑翼在永夜珠伟力下瞬间重生如深渊垂天之幕！他一臂揽紧素月腰肢，一臂引动天地混沌之力——一道缠绕着毁灭秩序的幽暗金矢……如天启……贯落凡尘！
摇光格断剑如螳臂当车！光矢透胸而过！将他死死钉在祭坛血污中心！
“这一箭……为素心。”夜昭声音似九幽冰河凿穿天地。
摇光踉跄欲坠，胸腔巨洞中翻涌着脏器碎块，却迸发出癫狂大笑：“胜者？！尔等……且观天柱——！！”
二人抬首……神魂如堕冰窟！
天柱裂痕虽缓，然其根基如沙堡溃塌……柱体寸寸剥落！更致命的是……永夜珠的反噬如恶鬼出笼……素月眉心那枚亘古月神印……竟己……龟裂如残冰！
“尚缺一……”素月气若游丝，“第三碎片……”
夜昭灵光疾闪：“在摇光身上——！”
二人坠于摇光身畔。这曾叱咤寰宇的星君……此刻宛如一摊被神魔伟力碾碎骨肉的污物，唯眼中……刻骨的偏执……依旧焚天燃海……
“缘何……至此？”素月字字染血。
“非是灭世……”摇光口中血沫翻涌，“乃是……重辟新天……”他望向素月的目光……突兀地……扭曲出几分病态的温存，“三千载……吾所求……唯再见她……”
至此……素月终明！这席卷三界的疯狂血劫……竟发端于一场求之不得的……蚀骨相思！
夜昭掌骨探入摇光胸腹……果然挖出一块炽热如炭的永夜残骸！然……为时……迟矣！
轰隆隆隆隆——！！！！
天柱……终于发出那最后一声……震碎时空壁垒的……绝望哀鸣！毁天灭地的冲击波如太古神山崩塌……轰然炸开！夜昭用残翼与魔躯死死裹住素月，将她彻底护于骨血之下！
“夜昭——！！”素月自碎石堆中挣出，魔血几乎糊满了她的白袍。
天空如巨神撕裂的伤口！那吞食万物的混沌浊流……正顺着天柱崩口……淹没一切星辰光华！夜昭静卧于血污之中……心口永夜珠碎片……辉光如风中残烛……
素月看着他……看着这即将崩坏的天地……心念……如磐石定海！
她轻轻俯首……一个染着彼此血泪的吻……烙印在夜昭冰凉的前额。
而后……决然起身！
三块永夜珠残骸凌空聚合……重为……灭世之钥！
“以月神之名为祭……”素月之声……如万古冰河倾泻天地，“吾身……即是……锁天之碑！”
永夜珠光华暴涨如星辰炸裂！素月清晰感觉……自己的神格正被点燃、撕裂、献祭！她最后回望一眼那血泊中的魔影……
冲入混沌洪流之……心！！
“不可——！！！”夜昭自濒死渊薮中惊醒！嘶吼声仿佛要将神魂一并撕裂！“素月——！！”
他折断的墨翼疯狂搅动血泥……如扑火飞蛾……冲向那道决然的月华之光！迟了……永夜珠己彻底解封为焚神巨阳……素月的身影……被吞没于混沌创世与灭世的无边白昼之中！
最后一瞬！
夜昭倾尽残力——一道漆黑流影撕裂虚空！是他腰间那枚……永不离身的魔玉珏！
玉珏穿透灭世光海……正正撞在素月颈间那枚温润白玉上！
锵——！
神魔二玉应声相合！
一股奇异的、仿佛蕴藏寰宇诞生秘密的共鸣……在那毁灭白光深处……悄然荡开……
强光吞噬万象，混沌归墟之力被强行镇压于永夜珠核之中！倾塌的天柱……终于……凝固于溃败的前夕……
当那足以焚毁三界的光海褪尽……
天穹之上……唯有几缕破碎的月华魂屑……如雪……飘零……
夜昭跪于湮灭的废土之上。断指……死死攥着那枚己完美镶嵌的神魔玉玦。眼角那滴泪痣……被血渍重新描摹……如绝望中开出的……曼珠沙华。
“必寻得汝……”嘶哑的誓言渗入每一粒尘埃，“轮回……万载……不休……”
远方废墟间，侥幸得生的凡民……如蝼蚁般从瓦砾中爬出……茫然仰望着这片陌生的、碎裂的天空。
无人得见……一滴自夜昭颊边垂落的泪水……跌入足下深不见底的焦土裂谷中……
凝珠碎玉……坠渊成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