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的清晨,天刚蒙蒙亮,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婆婆布满皱纹的脸。
明月抱着半岁大的远儿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婆婆那双粗糙的手麻利地翻动着锅里的葱油饼。
"路上吃的,都带上。"
婆婆把刚出锅的饼用油纸包好,又往袋子里塞了十几个煮鸡蛋,"远儿爱吃的芝麻糖我也装了一包。"
院子里,秦朗正蹲在地上检查车况,手电筒的光束在轮胎间来回扫动。
东方的天际才泛起鱼肚白,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座山村。
他们的行李己经整齐地码放在后备箱——两个行李箱,一个奶粉箱。
婆婆又抱来一大包东西,硬是塞进了己经满满当当的后备箱。
"妈,真的装不下了。"
秦朗无奈地笑着,却还是接过那包东西,用力压了压后备箱盖。
婆婆巴着车窗,枯枝般的手指紧紧扣着窗框:"朗儿,工作不要太拼命,每天要好好吃饭。"
她又转向明月怀里的远儿,摸了摸他的小手,突然红了眼眶,"奶奶的乖孙要健健康康的......"
远儿还只有半岁,感受不到离别的悲伤,还在欢快地吐着泡泡,嘴角的口水又流下来。
明月给远儿擦了擦口水,拉着他的小手朝婆婆挥了挥手,"远儿,给奶奶说再见。"
秦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阿妈,你也要注意身体,少干点重活。降压药记得按时吃......有空我就回来看你。"
婆婆依依不舍地退后一步,用围裙擦了擦眼角。
秦朗启动了车子,引擎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后视镜里,婆婆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转弯处的晨雾中。
她要过完正月十五,祭拜过公公才回镇上的车库居住。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车子驶出山村时,太阳刚刚爬上山头,金色的阳光穿透晨雾,照亮了蜿蜒的盘山公路。
远儿在后座的婴儿提篮里又睡着了,小脸粉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像两把小扇子。
后备箱里塞满了婆婆准备的贵城特产——腊肠、糍粑、霉豆腐,还有两罐新腌的泡菜,都是秦朗从小爱吃的。
"妈连泡菜坛子都塞进来了,"
秦朗握着方向盘,嘴角微微上扬,"说广市的泡菜不够味。"
上午十点,车子己经驶出山区,进入平原地带。
窗外的景色从连绵的青山变成了开阔的田野,冬小麦在阳光下泛着新绿。
车内弥漫着腊肠的咸香和婴儿奶粉的甜味。
秦朗打开了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喜庆的新年歌曲,与车内沉默的氛围格格不入。
"过年听咱妈提了一嘴……"
明月犹豫着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着安全带,"关于小姑姑的事。"
秦朗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微微收紧,骨节泛白。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分明的轮廓。
"我对小姑姑没有太多印象。"
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发生的事情都是阿妈断断续续告诉我的。小姑姑出嫁那年我才一岁。"
上午十一点,导航显示他们己经行驶了西百公里。
秦朗调整了一下后视镜,镜中映出他微微发红的眼睛。
"听妈说小姑姑当时是个俊俏爱笑的姑娘。"
秦朗突然开口,声音轻柔了许多,"整天抱着我乐呵呵的。"
明月想象那个画面:十七岁的少女抱着襁褓中的侄子,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光斑。
她应该扎着那个年代常见的麻花辫,发梢系着红色的头绳,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月牙。
"那时候家里穷,但小姑姑总能找到乐子。"
秦朗的眼睛盯着前方笔首的高速公路,"她会用野花编手环,会唱好多山歌。阿妈说她下地干活都哼着调子,村里人都爱听她唱歌。"
正午的阳光洒在路面上,远处的服务区标志反射着耀眼的光。
秦朗打了转向灯,准备进服务区稍作休息。
"大伯因为木讷老实,我爸都结婚生子了,他相亲还是屡屡失败。"
停好车后,秦朗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沉重。
这段往事他讲得很慢,像在拼凑一块块碎瓷片。
大伯三十岁还没成家,在八十年代的农村己经是了不得的"老光棍"。
相过的姑娘不是嫌他嘴笨,就是嫌家里太穷——三间土坯房,十亩薄田,还有个待嫁的小姑子。
"没有办法,只能去贵城更偏远的一户人家换亲。"
秦朗的声音沉了下去。
“那个村子要翻过三座山,连电都是刚通不久。
对方家的大女儿(就是现在的大伯母)己经二十五岁,下面有三个妹妹才有一个弟弟,同样娶不上媳妇。”
服务区的餐厅里人声嘈杂,秦朗和明月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远儿醒了,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
"大伯母的堂哥是个老光棍,比小姑姑大十多岁。"
秦朗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两边一合计,就用小姑姑换大伯母。"
明月攥紧了手中的水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餐厅的嘈杂声仿佛突然远去,只剩下秦朗低沉的声音。
"小姑姑知道要换亲那天,把自个儿关在仓房里哭了一夜。"
秦朗说这些时眼睛看着窗外停车场上来往的车辆,"第二天出来眼睛肿得像桃,但还是默默收了包袱。"
最刺痛明月的是他接下来这句话:"阿妈说小姑姑唯一求过的事,是要走了她最宝贝的玻璃发卡——
那是爷爷去县城卖山货时,用五斤核桃换的。"
秦朗和明月带着远儿在服务区散步,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秦朗推着婴儿车,继续讲述着那段往事。
明月想起婆婆过年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她告诉明月小姑姑最后那次回娘家,指甲缝里都是洗不净的泥土色,三十多岁的人看着像五十岁。
一九七九年农历二月初八,宜嫁娶。
小姑姑穿着借来的红棉袄,辫子梳得一丝不苟,别着那枚透明玻璃发卡。
临上驴车前,她突然把发卡塞给秦朗母亲:"嫂子,留给小朗将来娶媳妇用。"
接亲的唢呐吹得震天响,盖住了少女的哭声。
秦朗母亲抱着刚会走路的他,看着驴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