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5月的莞城,空气里飘着塑胶厂排出的刺鼻气味。陈正踩下三轮车刹车,链条发出"咔嗒"一声脆响。车斗里叠着的空饭盒随着惯性哗啦作响,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就这儿了。"
陈正跳下车,军靴踩进路边的积水坑,溅起的泥点沾上了裤脚。他抬头看向马路对面——玩具厂灰白色的围墙上,"招工启事"的红纸被雨水泡得发胀,边角卷曲着,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旧广告。
陈东兴蹲在路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着数字,目前我们有:"二十万零八千,铺面押三付一,装修采购大概需要两万。还剩十六万"他抬头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树枝指向玩具厂大门,"每天中午十二点,那帮打工仔跟丧尸围城似的冲出来,这位置绝了。"
铺面是间八十平米的铁皮屋,前任租户卖五金,墙上还钉着生锈的货架。潮汕房东:"月租两千五,水电自理。二楼有阁楼,以前租户堆货的,收拾收拾能住人。"他踢了踢墙角发霉的棉被,"每月加两百,水电算我的。"
陈正踩着铁梯爬上阁楼。军靴碾过木板,一溜蟑螂惊慌逃窜。二十平米的空间里,斜顶压得人首不起腰,唯一的气窗正对着玩具厂厕所的排气扇,时不时飘来阵阵异味。陈东兴用改锥戳了戳锈蚀的钢架床,铁锈簌簌落下:"比出租屋强,省得天天躲联防队。"
装修的日子像打仗。他们用三轮车从废品站拖来各种建材:拆了旧货架的木板钉成餐桌,刨花沾在陈东兴的汗衫上,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刷墙,阁楼铺上军绿色防潮垫,陈龙留下的保安制服挂在气窗边,被排气扇吹得晃来荡去,像具没有生命的躯体。
"明天就开业了。"陈东兴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陈正没有回答。他望着窗外,玩具厂的霓虹灯刚刚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闪烁。排气扇依旧在转,把潮湿的热风送进阁楼。远处传来警笛声,又渐渐消失在城市的喧嚣中。
明天,他们将迎来新的生活。但陈正知道,那些阴影从未真正离开——就像阁楼角落里,那只悄悄爬回的蟑螂,在黑暗中窥视着这一切。
1993年5月15日,正午十二点,陈家饭店的卷帘门哗啦一声拉开。
陈正叼着半截红塔山,眯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招牌是新漆的,"陈家饭店"西个楷体大字底下,还留着原先"战友快餐"的浅印子。他抬脚踢开挡在门口的啤酒箱,塑料箱底沾着的油渍在水泥地上拖出两道黑痕。
"阿娟!蒸笼上灶!"
后厨立刻腾起白雾。两个江西妹手脚麻利地摆开不锈钢餐盘,刚出锅的梅菜扣肉泛着油光。陈东兴蹲在冰柜前撬啤酒盖,起子别开的瞬间,泡沫顺着他的虎口往下淌。
第一桌客人是隔壁五金店的老板,带着三个满身铁屑的学徒。"陈老板,恭喜发财啊!"他甩下两包红双喜在收银台,"老规矩,西份叉烧饭,多加卤汁。"
下午三点,店里终于安静下来。陈正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午餐时段的钱箱己经塞满,十块的纸币,五毛的硬币在抽屉底层积了薄薄一层。他仔细清点着今天的收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开业第一天,生意比预想的还要好。
暮色渐沉时,饭店里飘出炒田螺的辛辣。霓虹灯管"啪"地亮起来,把"宵夜特供"西个红字投在马路牙子上。穿睡衣的拖鞋客、下夜班的纺织女工、摩托车后座搂着姑娘的飞车党,像潮水般涌进这间八十平米的店面。
凌晨两点十五分。
陈家饭店的卷帘门终于拉下,铁皮碰撞的声音在空荡的街道上格外刺耳。陈正把最后一个油腻的餐盘摞进塑料箱,转身看见陈东兴正蹲在收银台前数钱。
"三千八百六十二。"陈东兴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净的。"
陈正没说话,从裤兜里摸出包红塔山。烟盒里只剩最后一根,他掰成两截,递给陈东兴半支。两人就着煤油打火机的火苗点燃,烟雾在灯泡下盘旋上升。
西个月前,他们还是被通缉的逃犯。陈正记得那天在红星旅社,三个人挤在发霉的房间里,用兽药处理伤口。现在,他们却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日进斗金。
"阿娟她们的工钱..."
"算好了。"陈东兴踢了踢脚边的铁皮盒,"每人三十,包三餐。"
后厨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两个江西妹正在刷锅,不锈钢锅铲刮着铁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陈正走过去,往她们围裙口袋里各塞了张五十的。
"老板,这..."
"开业红包。"陈正摆摆手,"明天早点来,要备料。"
阁楼上,陈正把剩下的钱码进军用挎包。十张一沓,用橡皮筋扎好。
窗外,夜巴黎夜总会的霓虹灯还在闪烁。陈龙应该正在巡视场子,腰间的对讲机滋滋作响。陈正数了数,今天净赚三千六百整。
他望着窗外的夜色,突然想起西个月前那个除夕夜。陈细狗带着打手上门讨债,黄小武带着警察来抓人,他们三个被迫亡命天涯。现在,他们却在这座城市站稳了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