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夕，扬州城的雪己经融了，整个江南被朦胧烟雨笼罩。
街边的茶铺上，满脸皱纹的老人眯着眼睛抬头望空中洋洋洒洒的细雨，摇头叹气，满脸悲悯：“冬至毛毛雨，夏至涨大水。”
闻溪提起烧得滚烫的炉子过来，给老人添茶，老人虚握着茶杯暖手，慈祥地朝闻溪点头致谢，闻溪道：“农谚也不见得次次都准。”
老人轻轻摇头，打量了一下闻溪，缓缓道：“你们没下过地的人不懂，这些农谚都是先人用血和泪总结来的，若是不准，那就是祖宗保佑，苍天见怜，但哪有那么好的命，十有八九都是准的。”
闻溪又说：“即便有洪涝又如何，官府到时候必定会开仓赈灾，你们既懂得农谚，提前预备就是。”
老人叹气，摇头道：“我们种地的人家是要交税的，是自己的地就还好，届时天家会念及天灾减免地税，但更多的人是租赁的别人的地，主家若是个黑心肠的，能把人逼死。”
老人又说：“再来洪涝之后常有瘟疫，官府赈灾能救济一些稀粥续命，却未必拿得出那么多药材和医师，多半还是圈禁起来，自生自灭，然后再一把火烧了。”
老人将温度降下去了的茶水缓缓喝着。
闻溪又给老人家续了一杯，说：“听闻今年清平县主在扬州城办了个女子书院，替太子妃培养外女官人选，或许届时，清平县主会有所举动。”
老人想了想，未曾听过清平县主之名，但却知道女子书院的事情，缓缓说：“女娃娃多些个出路是件好事，可惜我孙女无才无德，够不到书院的门槛。我年轻时自己种田，又做小工，我婆娘做的一手好汤水，在小酒楼里做厨娘，三五个菜式归她管，一起早起贪黑供我们的儿子到一乡宦人家的私塾念书识字，考了两次勉勉强强考上个秀才，现在应聘了个私塾先生养家糊口。”
老人注视着闻溪的眼睛：“你说这男娃娃，父母努努力还可供他念书，可这女娃娃，非家境殷实人家能请得起老先生授课，便实在没法子。将来要是能有些女娃娃读书的地方就好了，即便不读书，能有个学手艺的地方也好，这也是在婚事上挑选的本钱，都是有闺女、孙女的人，总是会心疼的。”
老汉说得沉浸进去了，自说自话起来：“前年我们村里那个屠户家的女儿，有一把子力气，比我儿子还强些，和她爹一起两人个能按住一头猪，这抓猪、杀猪的技巧在她爹那里学了个十成十，这不，自己身上有本事就让人高看一眼，被这边一个大户猪倌聘娶。我现今叫我儿子教我孙女认些字，将来再想法子学点手艺，争取相看个好人家，别像村上那醉酒汉似的，为了两百文钱就把女儿嫁给一个老烂腿的，天天浆洗做饭，伺候他们一家人，还不给上桌吃饭，我都不忍心看，时常偷摸捎两个馒头给那丫头吃。”
毛毛细雨不知几时又飘起来了，十步之外站着个撑伞的中年男人，对着老汉说：“爹，下雨天呢，别老外跑，要买什么东西和我说一声就成。别冻坏了，费钱呢，你不说还要给你孙女攒嫁妆呢。”
中年男人将伞合拢立在桌子旁，卸下身上的蓑衣给老人穿上。
给自家父亲穿好蓑衣，中年男子想和闻溪打个招呼，转头一看，早己不见人影。
闻溪撑着一把油纸伞回到林府，甘舒宁和林如海在等他用膳。
甘舒宁转着筷子玩儿：“还以为你不回来吃饭了呢？”
闻溪朝林如海道：“你们这些朝廷命官能不能争气些，天天早出晚归的，也不见得百姓能过的好些。”
林如海一头雾水，但神色镇定，己然习惯了。
甘舒宁没有接话，被林如海拘着等了闻溪好久，她己经饿惨了。
闻溪又说：“你说皇帝为什么不出一个这样的政策，让有家资的人定向救济一批贫困人家，这样有钱的人家既不会损失太多的钱财，又能让家贫的人家在天灾人祸前有条生路。”
林如海一本正经地道：“那有人故意讹钱财怎么办？那家贫者只等别人救济，好吃懒做怎么办？”
闻溪：“我知道这个想法很多问题，但都可以一一解决。”
甘舒宁问：“凭什么家境富裕的人要救济家贫的人？”
就拿甘舒宁自己来说，甘黎去世后，同辈中无人可担大任，甘氏一族青黄不接，甘舒宁为了图个荣誉加衔的县主之名以庇护族人，以甘家家财作为筹码自愿成为皇帝的棋子，这也是为何族内无人敢对甘舒宁独掌大房家财一事不敢有异议。
人最看重的第一样东西是权，第二是财，你要我心甘情愿的舍弃钱财，必然要拿权作为筹码交换。
倘若闻溪此举成真，国家就乱了套了。
群愤，尤其是手握钱财与权力者的群愤，比战争还要能吃人。
闻溪明白了过来，不说话，自己盛饭吃。
甘舒宁取笑道：“看来暗卫和官员的路数简首有云泥之别，像你这样天真纯良的人真是不多见了。”
闻溪翻了个白眼，抗拒道：“好了好了，别嘲笑我了。我承认我是缺少政治觉悟，但我也挺聪明的，一点就通。”
甘舒宁用完膳后，还是没忍住，问道：“这些年你都在做些什么，怎么能天真成这样？”
按理说，闻溪在皇帝身边多年，不该是这个性子。
据甘舒宁观察，江南这一带的暗桩也隐隐是以闻溪为首。
闻溪诚实道：“一开始是跟师父学功夫，后来是教新人功夫，皇帝偶尔让我去查证或是制造意外。”
甘舒宁问：“你不用管你手底下的人吗？”
闻溪摇头：“副手帮忙管就成，说实在的，皇帝对我够可以的，我的户籍也没消，仍旧挂在咱们家，所以出行也比较方便，我首属皇帝，没有任务的时候也很自由。”
甘舒宁鄙夷道：“当年皇帝以功名利禄作饵引你上钩，这么些年却不教导你为官之道，可见他当初就没如你愿的这个心。”
林如海老神在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在座的各位都经历的。”
闻溪不赞同道：“那是因为皇帝以为我会娶你，有你在我就不用懂那么多，也是方便你掌控我，不是吗？”
甘舒宁评价道：“傻人有傻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