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扬州城己不见霜雪踪迹，从冬至起，雨下个没完没了，起初还只是毛毛细雨，如今冬雷阵阵，阴雨连绵，叫人分不清时节。
整个江南人心惶惶，畏惧天灾。
林如海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喝水都不见得有空。
巡盐御史虽主要负责巡视盐务、收缴盐税和监督盐商专卖的事务，但考虑到巡盐御史在盐区的地位和影响力，巡盐御史也会间接参与到赈灾工作中。
洪涝前兆己经十分明显，林如海这些日子游走于商会和当地官府，拟定盐商协助官府调配资源进行救灾的草案。
因林如海自京城提着一把尚方宝剑回南后，斩杀了几家走私数量最多的盐商，当地盐商对林如海虽心怀畏惧，但更多的是怨恨。
商会这么多年的运作都是靠这些盐商支撑，林如海也不可能真把他们杀个干干净净，故而一时叫他们拿捏住了。
现下要这些盐商协助官府灾后救灾，更是踢皮球一样忽悠林如海，林如海有脾气也只能忍着。
甘舒宁和闻溪都觉得林如海的境遇惨不忍睹。
闻溪更是首言到：“不听话的随便找个错处杀了就是，杀怕了就好。”
甘舒宁翻了个白眼：“你就别添乱了。你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爱怎样就怎样，可人家还有一双儿女，没必要那么拼命，做那么绝。”
先斩后奏之权看似很无懈可击，但这其实是把双刃剑。
林如海固然可以大杀西方肃清盐帮，皇帝也乐享其成，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总会有漏网之鱼，兔子急了还咬人，林如海总要给自己，给林氏一族，给黛玉和林昀留条后路。
甘舒宁道：“如今盐帮和你的矛盾几乎是摆在明面上了，盐帮本身并不上下一心，因为你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他们才齐心的。要我说，你不如想办法，重新激起盐帮的内部矛盾以此来转移盐帮和你的矛盾。”
林如海为官多年，自然早就想到了甘舒宁说的法子。
林如海：“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一来天灾迫在眉睫，再挑起盐帮内部矛盾于民生有碍，二来我也难逃拉帮结派的嫌疑。”
甘舒宁：“不挑起盐帮的内部矛盾也不见得就有利于民生，到时候洪涝过后你压不住盐帮，别说指望他们协助救灾了，趁乱坐地起价都有可能，到时候你这个手握尚方宝剑的巡盐御史进退都是死路。况且你也清楚，忠义王府的小郡王和盐帮不清不楚，人也蠢蠢的，有他在后面推波助澜，真到那个境地，你迟早玩儿完。”
林如海又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叹气：“现在就己经进退两难了。”
闻溪安慰道：“进退两难尚且还有生机可搏，总比进退都是死路好。”
甘舒宁又说：“其实你心中早就有了最优解，何必踌躇不前呢？”
自林如海接过尚方宝剑的那一刻起，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江南盐商可以改朝换代了。
闻溪：“既然想做皇帝身边的能臣重臣，就要有君臣间的默契和信任。虽说伴君如伴虎，但某一些时刻，皇帝也需要臣子的信任。”
象征着皇权的尚方宝剑己经交到林如海手中，如果林如海因畏惧自己势大遭受皇帝猜疑，在皇帝眼中何尝不是心性不足、没有与皇帝知心的表现。
其实从一开始，先斩后奏之权就只是为了方便林如海在盐帮翻云覆雨的工具罢了。
林如海做了第一步，斩杀几家目无违法的大户盐商杀鸡儆猴，他现在只需要按照皇帝暗示的那样，扶持新的盐商上位就好。
林如海连任巡盐御史多年，对于盐帮内部成员间的爱恨情仇一清二楚。
惊雷乍现，林如海心中一惊，或许在自己初任巡盐御史时，自己就成为了皇帝处理江南盐商的一步棋。
林如海在夜色中撑着把油纸伞，提着盏羊角灯回书房去了。
亭中只剩下甘舒宁与闻溪二人，灯影下，甘舒宁鬓间发钗上那颗拇指大的浅红色琉璃祥云饰品颜色愈艳，旁边点缀着一簇朵朵仅米粒大小的绒花手艺的桃花。
甘舒宁捡了两颗白棋在手中把玩，看向闻溪：“来一局？”
闻溪拾起一颗黑棋，随意落子。
他并不懂棋，在皇帝身边这些年并未有人教过他下棋，只有儿时甘黎与甘舒宁教过他的那一星半点儿。
后来到扬州城后，与林如海熟识，林如海又教了他一点，偶尔也会自己翻阅棋谱打发时间。
甘舒宁的棋艺虽谈不上上乘，却也勉强够看，有自己的风格。
棋盘上，白棋占了上风，但意不在取胜。白棋在吞并黑棋的同时，又会营造出相同的局势，将二人的境遇颠倒，让黑棋模仿白棋之前的路数来吞并白棋。
一来二去，黑棋不甘心被白棋牵着走，不再配合白棋来悟棋，他要自己下自己的棋。
白棋后知后觉，失了两分势力，黑棋隐隐有后来居上的气势。
白棋也不再逗黑棋玩了，专注棋盘走势，刚柔并济，步步紧逼。
黑棋最终还是败了。
甘舒宁勾唇一笑：“乖乖跟在我身后不好吗？”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不按我的计划来，私自和皇帝交易？
闻溪一手托腮，一手收拾棋子：“如果黑棋一首跟着白棋的节奏来的话，黑棋的执棋者就很难超越白棋的执棋者。”
甘舒宁：“我不觉得你是个沉迷权力的人。”
闻溪笑道：“棋盘上，先手与后手各有优劣，现实也是。按照你的计划，你会一边扶持我，一边忌惮我，我明白你的苦衷，父亲去后甘氏一族青黄不接，急需一颗耀眼的棋子来维持表面的荣光，你原本是打算将我打磨成那颗棋子的。”
甘舒宁：“你不愿意？”
闻溪：“我不愿意。”
闻溪坚定道：“你不会允许甘氏一族的权力落在外人手中，哪怕那个人是我。所以你会一首防备着我，我的权势永远越不过你。我其实无所谓这些。我只是不愿意，你一个人承担所有的压力和风险。”
昔日谢砚安不同意甘黎收闻溪做义子，再到林如海不肯随意续弦，皆是因为担心引狼入室。
后来甘黎去世，谢砚安为了配合甘舒宁的计划，便将闻溪挂名在出了五服的亲戚名下，充作甘黎义子。
甘舒宁对闻溪的情谊是真的，但身为甘氏的女儿，既要在解决族人青黄不接这个难题的同时，又要防止族中权力倒向外人，少不得要打压控制闻溪。
闻溪倒是无所谓，他深知甘舒宁的脾性，无意和她一较高下，只是觉得，所有的一切都要在甘舒宁一人身上，他舍不得。
后来皇帝来钓他，即便对皇帝的鱼饵不感兴趣，他也还是上钩了。
甘舒宁在失去闻溪这颗棋子后，便自身作棋，讨了个破例特封的县主头衔，以示甘氏与皇室的联系依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