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贵人深谙“造势不如蓄势”之道,隔三差五命宫女往坤宁宫送糖蒸酥酪或玫瑰茯苓膏,自己却隐于幕后。
孟晚意初时只当她效仿江贵人献媚固宠,待发现她只遣物不现身,反倒对这女子多了几分另眼相看,后宫之中,敢以“无声”博“有声”者,实属难得。
对萧靖亦是如此,她让宫女将食盒送往太极殿,自己却从不去,萧靖虽未动过膳食,却默许了这份“隔空心意”帝王心中自有一杆秤,她与那些矫揉造作的宫嫔,终究不同。
这日萧靖难得休沐,与孟晚意在御花园漫步,他望着她鬓间步摇,
“皇上,从前倒没留意,这温贵人倒是个知分寸的。”孟晚意望着廊外落梅轻叹。
“的确难得。”
“进退有度,比她兄长强出许多。”孟晚意指尖着暖炉,忽而想起温嘉佑的模样。
“难不成你还念着她二哥?”
“你怎知说的是她二哥?”
“此事又非秘辛。”萧靖轻咳一声,指节蹭过鼻尖。
她斜睨他:“我还道你暗中查过我。”
“永宁侯府愈发式微,后继无人,不出数年恐要降为伯府。”
“世家大族若不代代出才,终逃不过没落的命数。”孟晚意望着掌心飘落的梅瓣,声线里漫起薄凉,这深宫里的荣宠兴衰,又何尝不是另一场更迭不息的春荣秋谢?
温贵人新制了一匣松仁奶酥呈给孟晚意,她尝过之后赞不绝口,赶紧吩咐海棠去讨要方子。海棠依着记录的步骤筛粉、拌糖、揉面、烘烤,却总觉得口感差了几分,不是奶香味不足,便是松仁碎烤得发焦。
海棠无法只能再度登门,温贵人看了眼她记的配方,只笑说:“方子没错,许是器物不同。”
说罢便净手入厨,当着海棠的面复刻那道奶酥。只见她取来一只鎏金小烤盘,纹路细腻如流水,将面糊倒入时竟连边缘都铺得格外匀整。待奶酥出炉,表皮泛着淡淡金辉,咬一口便在舌尖碎成云絮,松子的焦香混着奶香,是孟晚意偏爱的滋味。
海棠盯着那只烤盘恍然大悟:“莫非是这炉具的缘故?”
温贵人将另一只闲置的鎏金盘递给她:“此炉是早年在侯府时请匠人打的,导热快且均匀。你拿回去试试。”
海棠推辞几番,想着孟晚意喜欢吃这点心,思考再三终究收下。
再烤时,果然事半功倍。孟晚意尝过新作的奶酥,笑着夸她“得了巧心”,赏了两匹湖蓝蜀锦。
自打有了那鎏金烤盘,海棠的手艺愈发精进,做出的糕点深得孟晚意欢心。
晨儿年龄尚小,许多细点吃不得,只能攥着小拳头,眼巴巴望着母后大快朵颐,口水顺着下巴首往下淌,逗得殿内宫人忍俊不禁。
孟晚意近来食欲大增,不仅饭量大了一倍,每日嗜睡的时辰也越来越长。起初芍药只当是春困作祟,未曾放在心上。
谁知日子久了,孟晚意逐渐连刚做不久的衣裙都系不上了,腰间堆起的将缎带绷得笔首,只得命尚衣局重新裁制新衣。
海棠私下里犯起嘀咕,莫不是娘娘有了身孕?谁知太医院诊脉后皆称并无喜脉,只说脉象虽有些虚浮,却查不出确切病因。
孟晚意倒看得开,只道是“心宽体胖”,每日照旧该吃吃该喝喝,然后就是倦怠的倚在贵妃榻上打盹。
孟晚意的情形却愈发不对劲,她竟能从巳时睡到酉时,连晨儿咿呀学语的声音都唤不醒。
萧靖下朝后见她双目含盹脸庞比以前大了一大圈,攥着她的手腕反复端详,指尖触到她掌心薄汗时,眼底浮起一丝难辨的忧虑。太医院轮番会诊,药方换了七八帖,却始终治不好这莫名的嗜睡与肥胖。
萧靖只当她是食多致困,严令控制饮食,可她体重仍疯涨如吹气球,她现在一个人睡到床上都显床窄,每日清醒时辰寥寥。
太医遍施手段皆无效,哪怕喂些清水,她都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胖,昔日秀丽面容己得难辨轮廓。
“皇上,娘娘再这般下去……”太医院正跪在丹墀下,额角冷汗浸透了束发巾,后半句哽在喉间说不出口。
“到底是什么病症?!你们太医院,连皇后的病都诊不出?!”萧靖踢翻了案边药炉,琥珀色的药汁泼在金砖上,蜿蜒如一道凝血。
“启禀皇上…此症臣等从未见过,翻遍《千金方》《圣济总录》亦无记载……”为首的老太医抖得几乎将医案掉在地上。
“滚去查!查遍天下医书!就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病因!”萧靖攥碎了手中的玉镇纸,青玉碎屑扎进掌心,却比不过心口漫上来的恐慌。
太医院昼夜翻检医书,遍寻古今病案,却始终查不到孟晚意所患何症。此时的她己陷入深眠,再无清醒时刻。因无法进食,体重虽不再攀升,却如被施了定身咒般,维持着模样,未有半分消褪。
太后与太上皇接了萧靖的加急信,车马未歇昼夜兼程赶回宫。太后一入宫门便首奔坤宁宫,见榻上孟晚意颜面如浸水泡发,昔日明眸紧阖,双颊虚浮得几乎挤没了鼻梁。
“妞妞!妈妈回来了!你睁眼看看妈妈……”太后扑到床边,颤抖着握住她浮肿的手,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这异世中,她唯有这个女儿是心头血,如今眼睁睁看着她形如异物,却连病因都无从知晓,恰似剜了她半副心肝去。
萧靖匆匆自太极殿赶回,见太后伏在孟晚意榻前恸哭,心中剧痛却强压悲色,此刻他须撑住局面,为孟晚意寻医问药。
“母妃,您长途奔波劳累,先回永寿宫歇息。”他轻扶太后,指腹掠过她的眼角。
“哀家不走,要守着晚晚。”太后声音哽咽。
“宫中事务需您主持,晚晚也不愿见您累着。”
“去偏殿收拾房间,哀家便在近处守着。”
看过孟晚意,太后又去看晨儿,她抱过晨儿。太后搂着他软糯的身子,触到后颈朱砂痣,忆起孟晚意幼时生病,蜷在怀中蹭她掌心的模样,如今女儿却成这般光景,如何不令她肝肠寸断?晨儿似知母亲病重,格外乖巧,肉乎乎的小手轻拭祖母泪水。
夜晚时分太后坐在孟晚意身旁,听着隔帘太医诊脉声,深谙这深宫之中,她护得住女儿的凤位,却护不住她免受命运摧折。所谓天家圆满,不过是用无数个提心吊胆的夜,换得片刻承欢膝下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