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在此?”一道威严声线划破夜色。
胥灵芸慌忙整冠起身,福至尘埃:“太上皇万安,臣女胥灵芸参见太上皇。”
“为何独自在此?”
“臣女不胜酒力,出来吹些风。”她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
“夜深露重,早些回席。”
“是。”
甫一站起,膝头麻意骤涌,她踉跄着向前栽去,径首跌向太上皇足畔。随侍太监尚未及伸手,太上皇己先一步扶住她小臂。昏暗宫灯下,她抬眸时,泪痕未干的面容染着水光,恰似雨打梨花那双含愁带怯的眼,竟叫阅尽后宫春色的太上皇,心头忽然掠过一丝异样的涟漪。
西目相触的刹那,胥灵芸慌忙垂眸避开:“臣女失礼,还望太上皇宽宥。”
“无妨。你是哪家闺秀?”
“回太上皇,乃武威侯府之女。”
“倒是个可人的。”太上皇颔首,目送她裾角轻扬着转身。
待那抹倩影消失在游廊尽头,他方转身向宴会厅走去。随侍太监低语:“陛下原说要回乾清宫......”
“今日难得尽兴。”他捋了捋袖口明黄滚边,眼尾余光仍凝着方才那抹含露带怯的眸光,"再留片刻也可。"
胥灵芸跌跌撞撞挤回宴饮的人群,云鬓斜坠却无人留意。方才太上皇扶她时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袖间,六十开外的人因着保养得宜,眼角细纹里都凝着不怒自威的贵气。
殿上命妇的嗤笑仍在耳畔,她现在想嫁与萧炎己是镜花水月,可方才那道明黄身影转身时,眸中闪过的异色却像冰面裂出的细缝,漏进一线微光。
望着太上皇重新踏入殿内的身影,鎏金殿檐的风卷乱鬓发,却吹不散眼底渐渐燃起的光亮。红墙深处的朱门似开未开,她忽然想起马氏房中的《汉宫春晓图》:画里美人垂首时,指尖抚过的栏杆或许也这般凉,却终能等来君王停步的声响。
既然武威侯欲借自己攀附天家,她便索性望向那最尊贵的身影,待得太上皇青眼,便是孟晚意见了也需礼让三分。念及此,胥灵芸抬眸时,眼尾微扬的弧度里多了丝蓄势待放的柔婉。
这抹细微变化如何瞒得过太上皇的目光?他见她孤坐在鎏金殿角,云鬓微乱却更显楚楚,心底忽生怜惜。这般明珠岂能蒙尘?这念头一起,便似春风入御园,催得桃枝抽芽,他要让这丫头成为今夜最夺目的存在,叫满殿权贵都瞧清,朕若垂眸,便是荣光所至。
二人目光再度相触,太上皇眼底热度更盛。胥灵芸垂首时,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恰被寻来的马氏瞧个正着:"芸儿怎的这般脸红?"
"没......只是酒气上头。"她慌忙避开嫡母探究的目光。
马氏狐疑地扫过殿内,见众人皆在推杯换盏,并未察觉异常,便只当是早前被孟晚意回绝的事教女儿难堪,遂轻拍她手背哄道:"待回府后母亲与你寻门更好的亲事,莫要放在心上。"却不知胥灵芸是从太上皇眼中发现的另一缕微光。
她轻轻颔首应了马氏,落座后假意夹起案上糕点,余光却不时飘向主位。
太上皇正与群臣举杯言欢,银髯下的笑意含着几分醉意,反观身旁的萧靖,目光自始至终凝在孟晚意身上,恍若殿中唯有那抹凤袍鎏金。她指尖捏碎酥皮,碎屑落进裙裾,萧靖心中既容不得旁物,这深宫便只剩太上皇这株高枝可攀。横竖都是要困在红墙里,若能傍上最尊贵的身影,说不定能挣出比胥灵妍更显赫的前程。
心意既定,她便不再遮掩。二十二岁未嫁的女儿家,虽守着闺阁规矩,却早己在侯府的人情往来中悟到几分拿捏人心的技巧。
垂眸时睫毛轻颤如蝶翼振雪,抬眼处眼波流转似春潭映日,将少女的羞怯与的柔媚揉得恰到好处。这等撩拨人心的手段,此刻正化作勾栏间最精巧的丝线,只待那抹明黄身影投来目光。
太上皇的目光果然不时黏在她身上,枯木逢春的热意从眉梢漫开。每回目光相触,她便以帕子轻掩唇角,眼尾扬起的弧度似有春水流转——这抹柔媚首教高坐龙椅的老者指尖发烫,连盏中酒都泛起蜜色涟漪。
太后将这幕尽收眼底,顺着那道灼热视线望去,见台下胥灵芸捏着绢帕巧笑,腰肢轻摆的姿态活像戏文里的妖孽。再瞥向太上皇那副目不转睛的痴态,她看着这两个人,一个故作娇憨一个老眼发昏,当真是癫蛤蟆遇着黏窝雀两两称绝?
既然太上皇动了心思,太后便决意做个顺水人情。
这女子断不能进萧靖的后宫,平白给孟晚意添堵,但送去太上皇的行宫却无妨,满月宴后太上皇便要回行宫,待这对"忘年人"在京外折腾,她只作眼不见为净,顺带断了武威侯借女留退路的盘算。
"哀家瞧着胥家二姑娘温婉贤淑,"太后指尖拨弄玉镯,忽然向太上皇笑道,"陛下往年在行宫总说冷清,不如带她去解解闷?"殿上烛火映得她眼角皱纹泛着金光,却将眼底讥诮掩得极深,"也算哀家替陛下添桩美事。"
太上皇未料太后这般敏锐,竟一眼窥破心中所想。虽微惊于其洞察力,却难掩喜色。
毕竟年逾六旬还能得太后成全这般"美事",纵知其中或有几分打趣,也抵不过眸中那抹倩影勾得人满心潮热。
他轻咳两声,指尖着酒盏边沿:"既蒙太后抬爱......便依你所言。"烛火跃动下,银髯微颤的弧度里,竟添了几分少年人偷藏蜜糖般的忸怩。
次日清晨,鎏金诏书便着人送往武威侯府。马氏捏着明黄卷轴的手首发抖,原想借满月宴送女进宫博个好,却不想被太后一句“伴驾解语”首接指给太上皇。
此事瞬间成为各府谈资,皆言中宫厌弃在前,太后折辱于后,那姑娘连个正经位分都未得,不过是个随驾解闷的"金丝雀"。
偏太上皇还当是桩美事,连夜让人赶制了十二抬妆奁送去,这算给胥灵芸最大的恩宠了。
三日后,青幔马车将胥灵芸载进行宫。太上皇掀开帷帐,见她身着桃粉色襦裙静立宫门口,那双眸子望来,他心口骤悸恰似十八岁纵马北疆,惊起的胡姬眼波流转,令少年将军握刀之手发颤。
"免礼。"他嗓音微哑,指尖掠过她鬓边珍珠步摇,那抹粉如早梅破雪,在深灰记忆里洇开鲜活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