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公主?"
苍老的声音惊得她碰落了花盏,碎瓷划破的掌心渗出淡金色液体。
回身望见个拄蛇头杖的老者,灰袍下摆沾着梅树新翻的湿泥,浑浊眼珠倒映着满园红茶花,竟似燃着两簇幽蓝磷火。
"您怎知..."蝶儿退后半步踩到裙裾,腰间银铃骤响惊破夜色。
宫中从无人唤她封号,那本该随柔妃埋进棺椁的称谓,此刻裹着陈年梅香扑面而来。
老者枯枝般的手指探入怀中,掏出的羊皮卷轴竟与福嬷嬷妆奁里藏着的婚书同纹——并蒂莲下缠绕着九条蛇。
夜风卷着碎雪掠过回廊,蝶儿突然记起昨夜妆镜前的异样。
当翡翠捧来那柄复原的犀角梳时,梳齿间缠着的分明是掺银白发,而此刻老者木簪里漏出的半截红绳,正与她襁褓时就戴着的长命缕如出一辙。
"十九年前欧阳山庄的梅花宴,柔姑娘抱着襁褓中的小小姐..."老者喉间发出砂纸摩擦般的笑声,蛇头杖轻点花架,满架红茶花霎时褪作惨白。
蝶儿耳后胎记突然滚烫,恍惚见梅林深处晃动着嫁衣残影,金线并蒂莲在月光下裂作两半。
花影婆娑间,老者袖中飘落半幅绣帕。
蝶儿俯身拾起时,指尖触到苗绣特有的凸纹——那对戏水鸳鸯的眼睛竟用白发绣成,针法走势与福嬷嬷嫁衣上的咒语别无二致。
帕角洇着经年血渍,却依稀能辨"温柔"二字,正是她梦中常闻的陌生闺名。
"此物原该系在姑娘腕间。"老者掀开左腕布帛,狰狞疤痕上赫然烙着与蝶儿胎记相同的蝶形印记。
远处传来宫人寻人的灯笼光,他忽然将个冰凉的玉蝉塞进蝶儿掌心,"三日后子时,老朽在冷宫梅林候着,该让您听听柔姑娘真正的..."
话音未落,紫藤花架轰然倾倒。
蝶儿攥着玉蝉疾退,见老者方才站立处绽开大片血色茶花,花蕊中竟嵌着半枚断裂的桃木梳齿。
她颤抖着拨开花丛,湿泥里新鲜的血迹蜿蜒成蛇形,尽头处躺着支镶珊瑚银簪——正是今晨珍珠替她簪发时用过的。
更漏声里,蝶儿倚着梅树展开绣帕。
月光穿透丝帛的刹那,帕上白发突然游动起来,在鸳鸯羽翼间拼出个模糊的"欧阳"字样。
她耳畔忽响起幼时梦魇中的女子啜泣,那声音说着她从未学过的苗语,却令怀中的玉蝉骤然发烫。
梅香突然变得浓烈,蝶儿恍惚见镜中映出个戴银冠的少女,正将染血的犀角梳埋进花根。
那少女转身时的环佩叮咚,竟与她此刻发间银铃的声响完全重合。
蝶儿感觉耳后胎记如被火燎,眼前梅林在波纹状的扭曲中幻化成另一番景象——十九年前的欧阳山庄正被鹅毛大雪覆盖,飞檐下的青铜风铃结着冰凌。
*欧阳夫人将鎏金手炉贴在胸口,望着窗外被积雪压弯的梅枝。
女儿温柔己经三日未去绣楼学女红,昨日更遣婢女将绣架搬进了西厢暖阁。
她拢了拢狐裘,目光落在妆台上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上,莲心处几不可见的龙纹让她心头突跳。
"夫人!"婢女小风提着裙裾冲进暖阁,发间沾着梅瓣上的碎雪,"小姐在梅林...带了个人回来!"
青瓷茶盏在欧阳老爷手中轻晃,茶汤在宣纸上洇开暗红痕迹。
他望着气喘吁吁的小丫头,注意到她腰间挂着个陌生香囊——银线绣的云纹里藏着半截龙尾,针脚与女儿最近绣的帕子如出一辙。
前厅的雕花门被北风吹开,温柔扶着个披墨色大氅的男子踏雪而来。
欧阳夫人瞳孔微缩,女儿发间那支从不离身的珍珠步摇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根雕着梅骨的木簪。
男子抬头瞬间,她袖中的手猛然攥紧——那张与当朝太子七分相似的面容,在晃动的烛光里与记忆中的宫宴画像重叠。
"小女冒昧,三日前在梅林见公子重伤昏迷..."温柔的声音比平日清亮,指尖无意识着腰间香囊。
龙公子解下大氅时露出内里玄色锦袍,暗金云纹在烛火下流转,欧阳老爷盯着他腰间若隐若现的龙形玉佩,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炉火噼啪炸开火星,龙公子抬手添茶的姿势让欧阳夫人指尖发颤。
那是宫中特有的三指托盏法,去年冬至她随夫君进宫献梅时,曾在御书房见过一模一样的动作。
温柔浑然不觉地递上梅花酥,袖口滑落处露出腕间红绳,绳结样式竟与男子腰间玉佩绦子相同。
"温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龙公子话未说完,廊下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
温柔慌忙起身时碰翻了茶盏,滚烫的茶水在龙公子手背烫出红痕。
欧阳夫人看着女儿慌乱中掏出的绣帕——并蒂莲下多绣了条隐在云中的龙,针脚还带着簇新丝线的光泽。
夜色渐浓时,欧阳夫妇目送两人往梅林方向走去。
温柔发间的木簪在雪地里泛着幽光,龙公子大氅下摆隐约露出半截断剑,剑柄处的蟠龙纹让欧阳老爷想起二十年前在御前见过的尚方宝剑。
他转头欲言,却见夫人正将温柔遗落的绣帕收入檀木匣,帕角沾染的茶渍晕染了龙纹眼睛,在烛光下宛如泣血。
梅香混着药香从西厢房飘来,小风端着铜盆穿过回廊,盆中血水泛着诡异的淡金色。
欧阳夫人伸手触碰窗棂上凝结的冰花,忽然听见女儿的笑声穿透风雪。
她望着梅林中并肩而立的身影,温柔正踮脚为龙公子拂去肩头落梅,这个动作让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在御花园为那人整理衣领的春日。
烛芯爆开的火花惊醒了沉思,欧阳夫人取出妆匣底的鎏金钥匙。
当指尖触到藏在夹层里的陈旧婚书时,窗外忽有夜鸦惊飞,梅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掩去了温柔留在青砖上的半个湿脚印——那绣鞋纹样,正是龙公子踏雪而来时在门廊留下的痕迹。
寒露凝结在梅枝上,蝶儿攥着玉蝉的掌心渗出汗珠。
老者掀开遮住左脸的树皮面具,褶皱间露出的蝶形胎记正与她耳后的印记交相辉映。
玉蝉突然发出蜂鸣,将西周梅香凝成泛金的薄雾。
"你娘亲抱着你逃出火海时,用苗疆禁术把蛊王封进这胎记。"老者枯槁的手指划过蝶儿耳后,暗红蝶纹霎时流转金光,"如今蛊王苏醒,该教你御蛊之术防身了。"
梅树根部的泥土突然翻涌,钻出七只碧玉般的蛊虫。
老者蛇头杖轻点地面,蛊虫振翅飞向蝶儿发间银铃。
翡翠今晨新换的铃芯里,藏着几缕她替蝶儿梳头时偷藏的落发,此刻被蛊虫叼出竟泛着诡异紫光。
"屏息。"老者突然将蝶儿推向梅树,枯枝般的手掌拍向虚空。
暗处传来珍珠的闷哼,她手中铜镜应声而碎,镜面映出的蝶儿胎记竟变成狰狞蛇头。
翡翠前日替蝶儿更衣时"无意"留下的香囊裂开,爬出的毒蛛还未触及蝶儿裙角,就被玉蝉射出的金芒钉死在树干上。
蝶儿颤抖着看毒蛛化作黑水渗入树根,那处土壤瞬间开出妖异的紫色茶花。
老者扯下珍珠的绢帕按在花丛,丝帛上立刻显出与婚书相同的九蛇纹:"这丫头耳后的黑蝶印,是噬心蛊发作的征兆。"
冷宫残破的窗棂突然震颤,福嬷嬷提着灯笼的身影映在斑驳宫墙上。
她鬓间别着的银梳正在发热,那是柔妃临终前用血浸过的犀角梳。
当梳齿触到灯笼提手上的蛇形雕纹时,蝶儿怀中的玉蝉突然发出柔妃生前常哼的苗疆小调。
"外公..."蝶儿突然脱口而出的称呼让老者浑身剧震,梅林间飘起十九年前的鹅毛大雪。
幻境中温柔抱着婴孩在雪地奔逃,腕间红绳系着的半块虎符正与珍珠此刻藏在袖中的残片产生共鸣。
老者从蛇头杖里抽出血色银针,突然刺向蝶儿眉心。
胎记涌出的金血染红银针,在月光下凝成蛊虫形状:"三日后子时,带着染血的银针去甘露殿..."话音未落,珍珠袖中突然射出淬毒银簪,老者翻身卷起满地落梅,梅瓣割破珍珠衣袖时,露出她肩头新鲜的蛇形刺青。
冷宫梅林的雾气愈发浓重,蝶儿望着掌心游动的金血蛊虫,耳畔突然响起幼时柔妃哄睡的童谣。
福嬷嬷的灯笼光穿透残窗,照见梅树下半截带着齿痕的银锁——正是当年温柔埋下的鎏金锁链。
秋夜的露水沾湿了青石台阶,赵蝶儿倚着朱红廊柱,指尖无意识地着左颊凹凸的疤痕。
远处飘来丝竹管弦之声,衬得这偏僻院落愈发冷清。
翡翠捧着药盏从月洞门转进来时,正瞧见公主把整张脸浸在月光里,那道自眉骨蜿蜒至下颌的暗红色胎记,像条沉睡的赤蛇。
"殿下仔细着凉。"翡翠将银鼠斗篷轻轻覆在她肩上,却见小公主忽然竖起手指:"嘘——"
梅树影子里传来窸窣响动,驼背老者拄着桃木杖蹒跚而出。
月光照亮他腰间褪色的青鱼佩,那是先帝年间内侍省特制的腰牌。
老者浑浊的眼珠盯着赵蝶儿的脸,忽然颤巍巍跪下:"二十年了...老奴竟还能见到这般模样的胎记。"
暴雨冲刷着欧阳山庄的琉璃瓦,十六岁的温柔提着裙裾冲进藏书阁,却在门槛处撞进带着松香味的怀抱。
抬眼见那陌生公子月白锦袍上染着她的胭脂,顿时羞红了脸:"对不住,我急着取《洛神赋图》..."
"可是为明日及笄礼上要临摹?"公子含笑拾起她鬓边玉簪,指尖在簪头并蒂莲纹路上顿了顿,"画中宓妃含睇宜笑,倒与姑娘有七分神似。"
三日后山庄夜宴,温柔在屏风后偷觑,才知那日偶遇的竟是微服私访的皇帝。
案几上静静躺着鎏金拜帖,朱砂写着"龙啸云"三字,而那人正与父亲对弈,玄色袍角隐约露出半截青玉箫。
"小姐快看!"婢女小风忽然扯她衣袖。
庭院里数十盏琉璃灯同时亮起,映出满地红莲形状的焰火。
龙公子执箫而立,吹的竟是那日她在藏书阁哼的民间小调。
赵蝶儿赤着脚踩在梧桐树下的秋千板上,左颊那道胭脂色的疤痕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她记得福嬷嬷说过,这是娘亲留给她的最后印记——当接生嬷嬷剪断脐带时,垂死的柔妃用染血的指甲划过女儿的脸。
"公主当心着凉。"翡翠捧着绣鞋急匆匆跑来,却被突然袭来的秋风迷了眼。
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落在赵蝶儿月白色的裙裾上,她弯腰拾叶时,发现假山后探出半截灰布衣袖。
"老奴惊扰殿下了。"扫洒的老仆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珠却闪着奇异的光,"这株梧桐还是当年柔妃娘娘亲手栽的,转眼竟这般粗壮了。"
赵蝶儿指尖轻颤,叶片边缘的锯齿划过指腹。
她看着老仆布满沟壑的脸,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藏书阁撞见他对着《欧阳氏族谱》垂泪的模样。
二十年前的欧阳山庄,晨雾还缠着药圃里的三七叶。
温柔拎着竹篮钻进暖阁时,正撞见父亲对着案上的信笺叹息。
金丝楠木匣里躺着一枚龙纹玉佩,在晨曦中流转着血色暗芒。
"小姐!
后山...后山竹林..."婢女小风提着染血的裙裬冲进来,发间还沾着几片竹叶。
温柔抓起药箱奔至溪畔时,玄衣男子正倚在青石上自行包扎。
他指节分明的手掌被利刃划开三寸,鲜血却将腰间佩玉浸得更显妖异。
"公子该用紫苏叶止血。"温柔捻碎草药时,注意到男子锦袍下摆暗绣的龙鳞纹。
她假装没看见对方骤然绷紧的肩颈,将捣好的药泥轻轻敷在伤口,"这七里香配得急了,怕是会留疤。"
男子低笑时喉结轻颤,惊飞了溪边饮水的蓝羽雀。
他望着温柔发间晃动的珍珠步摇,忽然想起三日前探子呈上的密报——欧阳家嫡女,擅调香,好医理,每逢月圆便要去城隍庙施药。
此刻的柔妃宫偏殿,福嬷嬷盯着铜镜中晃动的烛影,手中银梳"咔"地断了一齿。
珍珠正在外间晾晒锦被,忽听得老嬷嬷对着妆奁喃喃:"当年那碗落胎药...当真都倒进荷花池了?"
惊雷劈开夜色时,刘皇后正倚在凤榻上把玩一串珊瑚璎珞。
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映得她眼尾朱砂痣艳如泣血。"去查查今日谁靠近过西苑梧桐。"她将璎珞掷进火盆,看赤红珠子在炭灰里迸裂,"那老东西...倒是活得够久。"**第三章节选**
暮春的日影斜斜掠过朱红宫墙,赵蝶儿倚在青石雕栏前,指腹轻抚左颊凹凸的疤痕。
池水中倒映着少女杏色面纱,惊起涟漪时,一片海棠花瓣恰好落在她发间。
"殿下当心着凉。"翡翠捧着织锦披风刚要上前,忽见八角门洞转出个佝偻身影。
白发老者怀抱银丝海棠,枯枝般的手指正轻抚花蕊,浑浊眼珠却首首望向池畔少女。
赵蝶儿下意识扯紧面纱:"老丈怎会在此?"
"老奴来送当年故人之物。"老者从袖中取出一方褪色锦帕,帕角绣着振翅银蝶,"柔妃娘娘最爱海棠,每年暮春总要亲手制香......"
话音未落,檐角铜铃忽地叮咚作响。
老者布满老年斑的手腕微颤,茶盏中浮动的月影碎成点点银光。
二十年前的欧阳山庄后花园,也是这般月色溶溶的春夜。
"小姐快看!"小风提着琉璃灯追着满地乱滚的玉镯。
温柔提着杏红襦裙疾步穿过回廊,忽见假山后转出个颀长身影。
月白锦袍上金线暗纹流转,青年腰间悬着的蟠龙玉佩在灯下泛着幽光。
"此物从何得来?"青年声线清冷,目光却灼灼如焰。
他指尖轻触温柔颈间挂着的青玉锁,锁芯暗刻的"温"字在月光下泛着微芒。
欧阳夫人赶来时,正见女儿与陌生男子在紫藤花架下对望。
她认得那玉佩上的龙纹,掌心冷汗浸湿了袖口绣的并蒂莲:"公子可是姓......"
"龙玉。"青年含笑作揖,目光掠过温柔羞红的耳尖,"特来拜会欧阳庄主。"
夜风卷起满地残红,赵蝶儿怔怔望着老者离去的背影。
珍珠忽然轻呼:"殿下耳后的朱砂痣......和画上的柔妃娘娘一模一样呢。"
远处更鼓声惊飞宿鸟,老者佝偻的脊背在月下投出扭曲长影。
他着怀中半块碎裂的青玉锁,沙哑低语随风飘散:"该来的总要来......"赵蝶儿踮着脚尖去够枝头那只蓝翅凤蝶,绣鞋碾碎了满地海棠花瓣。
春阳透过花影在她右脸的疤痕上跳动,那道月牙形的痕迹忽然灼痛起来——就像九岁那年从假山上跌落时,碎石子扎进皮肉的滋味。
"公主当心!"珍珠的惊叫追不上她踉跄的步子。
蝶翼掠过鼻尖的刹那,青石板上新生的苔藓让她整个人向后仰去。
后脑勺撞在树根凸起处时,她听见翡翠倒抽冷气的声音。
花雨纷纷扬扬落在眼皮上,恍惚看见母亲梳着惊鹄髻站在树下的模样。
赵蝶儿伸手去接那些粉白花瓣,指尖却触到个冰凉的物件。
拨开腐叶,半枚雕着龙纹的玉佩在掌心泛着幽光。
"此物原该在立夏时节现世。"沙哑的声音惊得她攥紧玉佩。
抬头见个佝偻老者握着花剪,枯枝般的指节上沾着新鲜花泥,"就像二十年前欧阳山庄那场夜雨,偏偏淋透了不该相逢的人。"
老者布满沟壑的脸突然与记忆重叠。
去年中元节替柔妃烧纸钱时,这个影子曾在火光中一闪而过。
赵蝶儿扶着树干起身,玉佩边缘的龙鳞纹路硌得掌心生疼:"你说欧阳..."
"老奴不过是修剪枯枝的园丁。"他剪断一截海棠枝,断口渗出琥珀色的汁液,"就像当年欧阳夫人不该收留那个雨夜叩门的少年——您瞧,有些缘分是带着刀锋的。"
话音未落,蝉鸣突然拔高成尖啸。
赵蝶儿眼前漫起潮湿的雾气,玉佩在掌心发烫,烫得她看见雕花窗棂外滂沱的雨幕。
二十年前的画面裹着青梅香气扑面而来——
"小姐!
柴房有动静!"婢女小风提着灯笼的手在发抖。
温柔拢紧素纱披风,雨丝将灯笼纸洇成半透明。
推开门刹那,血腥味混着沉水香撞进鼻腔。
玄衣少年蜷在干草堆里,腰间玉带钩闪着龙睛似的幽光。
"取金疮药来。"温柔解下披风盖在他渗血的肩头,指尖触到块硬物。
少年忽然睁眼,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像受伤的孤狼。
劈裂夜空的闪电照亮他眉间朱砂痣,也照亮温柔抽出的半块玉佩——龙尾纹样正与她妆奁中的凤首玉佩严丝合缝。
雨声渐歇时,少年沙哑的嗓音混着柴火噼啪:"我姓龙。"他染血的手指抚过温柔掌纹,"姑娘可听说过十七年前玄武门之变?"秋夜露水沾湿了赵蝶儿的裙裾,她蜷坐在紫藤花架下的石凳上,指尖轻轻着袖中褪色的丝帕。
这是柔妃生前最后绣的并蒂莲,针脚在月牙疤痕的位置突兀地打了个结,像是某种未尽的遗言。
"公主又在看月亮?"苍老的声音惊得她手帕落地。
老花匠提着竹篓从暗处走出,篓里新摘的夜昙沾着夜露,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赵蝶儿慌忙用碎发遮住右脸:"嬷嬷说您眼睛不好,怎还深夜采花?"
"这昙花啊,专等有缘人。"老者布满裂痕的手指抚过花苞,突然盯着她露出疤痕的耳后,"姑娘可听过欧阳山庄的青铜风铃?"
廊下的灯笼忽明忽暗。
老者从怀中掏出的铜铃铛在风里轻颤,铃舌竟雕成半截龙尾形状。
赵蝶儿瞳孔微缩——她枕边的檀木匣里,正藏着另一半龙首铃舌。
二十年前的欧阳山庄,春雨浸透了青石板。
温柔抱紧怀里的药篓在回廊疾走,忽听得墙头传来瓦片碎裂声。
玄衣少年捂着渗血的右臂跌进花丛,腰间玉佩撞在石阶上,赫然露出半枚盘龙纹。
"公子伤及经脉,需即刻施针。"她扯下披帛为他包扎,指尖触到对方刻意遮掩的玉坠温度。
少年猛地扣住她手腕,却在看清她腰间银针时松了力道:"姑娘不怕惹祸上身?"
"医者眼中只有病患。"温柔故意将金疮药洒在他衣襟的暗纹龙爪上,窗外追兵的火把映得药庐忽明忽暗。
少年望着她从容点燃艾草的背影,突然将青铜风铃塞进她手心:"三日后子时,带这个到后山桃林。"
更鼓声惊醒了回忆中的赵蝶儿。
老者正用银剪修去昙花枯叶,剪刀在花茎上刻出细小划痕:"那夜温柔姑娘掀开风铃暗格,发现里面藏着半幅边境布防图。"
夜风掀起老者的袖口,赵蝶儿瞥见他腕间狰狞的箭伤。
她的指尖突然触到檀木匣内侧的刻痕——与老者修剪花枝的刀法如出一辙的欧阳氏族徽。
"后来呢?"她声音发紧。
老者将风铃系在紫藤枝头,铃舌撞出清越声响:"后来龙公子送来金丝软甲,说是谢礼。
可那甲衣内侧绣的,分明是皇家才许用的五爪龙纹。"
露台传来宫婢的惊呼。
赵蝶儿转头望去,只见刘皇后的鸾驾正穿过月洞门,凤钗上的东珠在夜色里闪着冰冷的光。
庭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赵蝶儿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指腹轻轻着左脸的疤痕。
这疤痕自出生便跟着她,像是母亲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声叹息。
"公主又在想柔妃娘娘了?"苍老的声音惊得她指尖微颤,花瓣打着旋儿落进青石缝隙。
回头见是常在园中修剪花木的老者,佝偻着背却目光清明,袖口隐约可见褪色的金线刺绣。
老者突然伸手触碰她鬓边碎发,枯枝般的手指悬在疤痕上方:"这印记,倒与当年欧阳小姐眉间朱砂有七分相似。"
"欧阳小姐?"赵蝶儿后退半步,耳坠上的珍珠撞在锁骨发出清脆声响。
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姓氏,母妃的陪嫁嬷嬷们对此讳莫如深,就像避讳深宫里那些游荡的冤魂。
老者弯腰拾起那枚残破的海棠,浑浊的瞳孔映着斑驳日影:"二十年前江南有座山庄,檐角挂着九十九盏琉璃灯。
欧阳家的小姐温柔啊,最爱在雨里撑一柄青竹伞......"
雨珠顺着琉璃瓦连成银线,十六岁的温柔提着裙摆往廊下跑。
青石板太滑,绣鞋沾了水险些摔倒,却被一柄油纸伞稳稳托住腰身。
抬头时雨幕朦胧,伞沿下露出半张清俊容颜,那人眼角泪痣在雨中氤氲成墨点。
"姑娘当心。"龙公子松开手后退半步,玉佩穗子扫过她腕间红绳。
远处传来欧阳夫人的惊呼,他转身时衣袂带起檀香,温柔这才发现他腰间悬着块龙纹玉牌,在雨色里泛着幽光。
当夜山庄掌灯时分,温柔倚着雕花窗偷看父亲与来客对弈。
烛火将龙公子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修长手指捏着黑玉棋子,落下时震得灯影摇晃。"这局玲珑劫,倒是像极了江南盐运的棋局。"父亲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颤意。
小风端着茶盏躲在廊柱后,瞧见自家小姐耳尖泛红,正要偷笑却见龙公子突然转头。
月光斜斜切过他的侧脸,那瞬间小风分明看见——他腰间玉牌翻转,背面刻着皇家才能用的五爪金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