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人影靠近，陈易看清对方的面容，的确是叶逸博，一如既往的笑容和煦。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一周了。
那天他离开休息室后不久，叶逸博就给他发了消息，让他别放在心上。
他也妥当的回复了。
“学长这么晚还在这里……”陈易看着他，语气轻松的说，“秃……张教练这么狠，罚你一个人留下来打扫泳池？”
叶逸博摇头苦笑：“我现在可能还挺愿意的。”
他眸光流转四下扫了眼，没再说话往外走，陈易也跟上去。
推门进了校队休息室，两人都没开灯，窗户外有些许光亮从窗帘缝隙渗进来，让人勉强可以看清屋内的轮廓。
叶逸博站在放着奖杯证书的陈列柜前，目光从那些东西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一张合照上。
是上个学期刚开始的时候，整个游泳队的全家福。
他拿起来，用拇指在玻璃镜框上揩了揩，照片里每个人都咧着嘴傻笑，唯独站在最角落里的陈易不太合群，一脸的被迫营业。
“时间过的真快啊。”叶逸博说，“你猜上学期你刚来的时候，我看你是什么感觉？”
“羡慕嫉妒吧。”陈易靠在房间正中的会议桌上。
叶逸博差点呛到，第一次想骂人。
他转头看陈易，片刻后像是败下阵来一样，无奈的笑笑。
“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更羡慕嫉妒了，羡慕你的天赋，羡慕你的年轻……还有最羡慕的，是你还能继续游泳。”
“不是帅？”
“你再这样，学长真要揍你了啊。”
陈易举手表示投降，叶逸博放下照片，又走到窗口拉开帘子，窗前顿时洒下一大片白霜，他背对着房间，站在那里。
陈易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低声问：“这学期不是才刚刚开始？”
“大四要实习的啊。你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他当然是知道的。
“那看来学长工作已经找好了？值得庆祝。”
叶逸博笑了声，没说话，过了许久又回到之前的话题上，他叹口气说：
“我是真的有点嫉妒啊，嫉妒你，嫉妒唐旭，太遥远的人我也看不到，我只能看见你们，但这也足够让我认清现实了。”
他略微抬头，窗外夜风吹过，树上枝叶摇曳作响，连同着月下的人影也蠢蠢欲动起来。
他握着拳肩膀有些颤抖：
“我曾经觉得，自已虽然天赋一般，但只要更加努力，别人休息的时候我加练，这样……这样我早晚也会追上那些人吧。”
“可是努力终究是有鸿沟的，在我第一次看见你，我就觉得我彻底输给了自已，我再也说服不了自已。可我还是放不下啊，我练了这么多年，我不甘心就这么结束的。”
他的声音像是被风吹得颤抖。
“你这不是不甘心。”陈易淡淡的说，“应该是……热爱吧我觉得。”
“热爱吗？”叶逸博苦笑着摇头，“可是这不够啊……”
就像窗外枝上的枯叶，再怎么热爱春天，最终还是会掉落下来，被风卷着飘向远方。
它已经不属于这里了，这里属于那些刚露出乳白色的嫩芽。
像它这样的老家伙即便坚守完一整个冷酷的寒冬，也不会再有属于它的春暖花开了。
春天会来，可春天不属于他了。
叶逸博忽然转过来，月光照到的那一瞬，陈易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从未有过的难看。
虚假，甚至荒诞。
他说：“不过现在，无论是否愿意，我都不得不放下了。可能你说的对，这是件好事，也值得庆祝。”
陈易没有回答他。
屋里的空气闷的难受，他走过去把窗户打开，带着一丝凉意的风立刻吹进来。
他清醒了一些，突然想起什么，走到江鑫的储物柜前按了几下密码打开。
见他从江鑫的储物柜最里面翻出两罐啤酒，叶逸博有点懵，随后噗嗤笑了一声：
“这小子胆真肥，在休息室里藏这种东西。”
烟酒都是禁止出现在这里的。
陈易朝他眨了下眼：“所以咱们喝了他也不敢声张。”
就是有股子汗臭，他拿去水龙头冲了一下，才打开递给叶逸博一罐，两人趴在窗沿上谁也没说话。
迎面拂过的夜风下着酒，陈易皱眉看了眼啤酒罐，没过期，是常喝的牌子，可是怎么今天尤其的苦涩。
难道真像茵茵说的那样，会跟心情有一点关系？
想到她说那句话时候的可爱又带点稚气的神情，陈易感觉嘴里的苦涩被冲淡了些。
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可能早就成为了他内心的支撑，她一直都用她的方式感染着他，只是曾经的他没有意识到。
“不用嫉妒我。”陈易笑了笑说，“我5岁就开始学游泳了，日复一日，到头来也不过如此。”
叶逸博有点意外，“你怎么没走职业？”
陈易摆摆手，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问他：
“学长找的什么工作？我看咱们专业毕业的，不是也有很多当了老师或教练的嘛，也可以继续游泳啊。”
叶逸博没再追问，仰头喝了口啤酒说：
“哪有这么容易，竞争太激烈了。不怕你笑话，我在老家找了个新能源汽车销售的工作。”
“所以以后游泳的机会不多了，不过我想着等我拿到第一笔工资，就去带泳池的健身房办个卡，希望老板不要半夜跑路。”
他嘿嘿笑着，神情却那么悲凉。
过了一会儿，陈易又问：“什么时候走？”
“大概，下周末吧。”
“哦。”
这一声之后，两人都没再说话。
房里安静了好一阵，只有啤酒入喉，喉结滚动的声音。
远处的路灯隐隐绰绰，陈易一口把余下的酒喝干，朝窗外用力扔出去，瓶子太轻，风一吹竟然连花坛都没出。
掉在铺满枯叶的草地上，连个响都没有。
“没劲。”他说。
叶逸博斜了他一眼：“我学弟什么时候素质这么差了。”
说完他也仰头喝完，把空罐子从窗口扔了出去，这回倒是飞得远，落在了水泥地上翻滚着，一阵叮铃哐啷在寂静的黑夜里炸开来。
“力气还是大啊，这不没白练嘛。”
陈易晃了晃身子站直走到门口，还不忘嘱咐一句：
“麻烦打扫卫生的学长，待会儿记得把刚才那两个瓶也捡起来。”
叶逸博似乎笑了一下，又突然出声叫住他，陈易站定却没回头。
“我知道你上次比赛前，救了两个掉河里的人是吧……”
叶逸博顿了顿，继续说：
“换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所以你不用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陈易没说话，背对着房间，待他说完才随意的挥挥手，迈步跨出门。
走廊寂静，连脚步声都一清二楚，忽的房里又有声音冲出来：
“全国大学生锦标赛，我去给你加油，到时候你小子可别再用受伤当借口了啊。”
那声音似乎用尽了力气，在狭长昏暗的走廊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陈易脚步顿了一顿，却再没停下，于一阵阵回响中阔步向前。
这条路，他会继续走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