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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陈易扭头看了眼缩在他身边的女孩儿,女孩儿裹着外套,歪着头靠在他肩膀上,长长的睫毛垂着,安静得像个孩子。
殷茵睡着了。
陈易长长出了口气,连日比赛和舟车劳顿,她早该撑不住了。
可首到刚才她还在追问一些奇怪的问题,比如你们高中数学老师真的是个戴眼镜的娘娘腔吗?
陈易告诫她说这是个不好的词语哦。
她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说你还叫过我们教练巫婆呢。
陈易只好认错,她马上又眉飞色舞地问那你坐在第几排呀?你们班一共有多少人,班主任会把男生和女生分开坐么?
陈易满脸无奈,只觉得自己当初说‘你喜欢的人不是我’的时候,绝对是大脑进水短路了,要不然何至于把自己也坑了。
他跟殷茵解释说他当时错误的以为殷茵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过去,不够了解现在的他,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
结果殷茵说,那好吧,给我讲讲你离开的那几年都发生了什么,一件也不落,这样我就算了解现在的你了吧!在没有完全了解之前我就不能答应咯。
陈易目瞪口呆,可这是他自己挖下的坑,现在又能说什么。
他只好拍拍自己的脑袋振作起来,把那些年发生的事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翻出来,吹掉厚厚的一层浮灰,然后一一讲给殷茵听。
从游泳学校讲到U13,从U13讲到省队,再从省队讲到他的高中。
殷茵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咯咯地笑,有时候冒出些奇怪的问题。
陈易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章法却也事无巨细。
说自己在马尼拉亚青赛期间第一次坐飞机,紧张得一路抓着座椅扶手,手心冒汗。
又说他的高中数学老师上课总捏着兰花指写黑板,讲话细声细气,后排没人能听清。
所以殷茵才会问那是不是个娘娘腔,可其实那是个身高超过180厘米的毛脸大汉。
殷茵坐得累了,就侧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嫌他的肩膀太高,就搬来一块石头,最后她很久没出声了,陈易才停下来,听着这个女孩轻微的鼻息,端详她安静的脸。
陈易觉得这是个不可思议的夜晚,注定会让人记忆深刻,这场没由来的暴雨之后他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好像那些雨水洗刷着这座城市的同时也把他洗刷得一身轻松。
他和殷茵说了很多话,把心里所有的话都说了,既不掩藏也不粉饰,想什么说什么。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他都没有这样畅所欲言的感觉了,他肆意地倾吐,就像外面的大雨一般淋漓。
受缚于过去的囚徒,在这一天终于冲破了心中的桎梏,他坦诚地张开双臂,拥抱了眼前这个女孩。
殷茵的额发被夜风轻轻吹动,陈易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夜己经很深了,山中寂静,山脚下的钟山市也陷入沉寂,褪去了流光溢彩的外衣,露出它本来的面貌。
陈易向山脚下眺望,暖黄色的光斑大概来自街道上的照明路灯,白色的光流是穿梭过天桥的车流。
低云依旧压着这座雨后的城市,写字楼一片肃黑的玻璃幕墙明净如洗,安装在楼顶的航空警示灯有规律的闪烁,红光刺破云团。
他忽然注意到了远处有一小片建筑群在黑夜中亮着盈盈的灯火,那并不是山脚,而是紧挨着主峰的天茅峰,那片建筑群就座落在天茅峰的山腰上。
陈易脸色微变,他猜到那是什么地方了——江省游泳队的训练基地。
深夜,基地康复中心。
黑夜中,蓝色火苗跳动,照亮一个男人刀削般的脸,他点了支烟,在台阶上坐下,全然不顾积水打湿了他的裤子。
他脱下帽子扔在一边,使劲抓了抓那头油发,要想达到这样发丝根根紧贴头皮的境界,少说也得三天不洗。
这副模样去流浪汉收容所要张登记表填也绝不会有人怀疑。
可男人全不在意,手往大腿上一蹭,捏住那支皱巴巴的“炫赫门”,把嘴里的烟雾用力吐向空中。
男人身后的铁门“嘎”一声被推开,周双树一边按着太阳穴,一边戴上眼镜。
今晚本该不是他值班,科室的老伙计这几天老毛病犯了,周双树就和他换了班。
基地安排夜班医生本就是防患未然,实则极少能遇上突况。
周双树刚才路过服务台,那里两个值班的小姑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而他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他没想到这个男人会给他打电话,男人告诉他在康复中心的后门口见。
后门一片昏暗,这里少有人进出,墙上原本挂着一盏钨丝灯,接口被锈蚀之后就再也没人管过。
黑夜中周双树只看到一小团火光忽闪忽灭,定睛才辨别出那是某个男人手中点燃的香烟。
男人似乎陷入了迷思。
“崔瑾?”周双树冷声。
他不知道在这个半夜时分崔瑾为什么会出现在基地里,更不知道崔瑾找他干什么。
事实上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己经很多年没和这位连襟说过话了。
他们家住在一个小区,却从不见面,即使逢年过节不得不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他们也会分坐在大厅的两端,彼此视若无睹。
不,周双树觉得是他对崔瑾视若无睹,而崔瑾却是不敢看他。
崔瑾在台阶上起身,“老周,抽一根么?”
他从怀里掏出烟盒,周双树看清了那张黑暗中的脸,心里吃惊。
这个老家伙竟然蓬头垢面,好似那些偷摸混进基地里拾荒的乞丐。
“不抽,戒了。”周双树没给这位连襟半点好脸色。
他无法原谅崔瑾,他想起陈易离开基地的那天看向他的眼神。
只要那眼神一天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就一天无法原谅崔瑾。
崔瑾笑笑,“这一幕真让人似曾相识,还记得吗?陈易刚来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后门,只是抽烟的人是你,戒烟的是我。”
“你哪来的脸提他,事到如今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周双树皱眉。
崔瑾并不生气,只是靠在墙上沉默地抽着烟,烟雾弥散在夜里。
“老周。”他忽然说。“我终于走出了这一步,我知道我无法弥补什么,我只是……面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