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屠门
建安城的雨是从申时末开始下的,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乌,像浸了血的老树皮。步行云的铁袖擦过朱漆大门时,门环上的铜兽眼正往下滴着水,恍惚似在垂泪。他断袖处缠着的粗麻布条己被浸透,贴着残臂的皮肤泛出青白——这种天气,当年妻子总说他“断手比狗鼻子还灵,准能闻见血腥味”。
血腥味果然来了。
推开第三进院门时,尸首正从游廊顶往下坠。穿湖蓝襦裙的丫鬟后背插着半支发簪,眼瞳瞪得滚圆,落地时溅起的水花里混着暗红血丝。步行云足尖点地掠到廊下,弯刀在鞘中轻震,刀柄上刻的“行云”二字被雨水洗得发亮——那是妻子用陪嫁的银簪子,在他睡熟时一笔一划凿上去的。
“陆家三十六口,老弱妇孺皆不放过。”他蹲下身,指尖抚过死者喉间细如蚊足的伤口,铁袖边缘的铜铃突然发出极轻的“叮”声。三年前黑风寨灭门案里,七十二个兄弟也是这般喉管被挑断,伤口细得能塞进一根银针——江湖上能使“点喉十三转”的,只剩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授业恩师,己被他亲手葬在乱葬岗。
另一个……
后园的井台边突然响起环佩轻响。猩红纱衣裹着曼妙身段,在雨幕里晃成一团跳动的火。女子发间银蝶步摇随动作轻颤,眼尾丹砂被雨水晕开,像沾了血的蝶翼:“步大侠来得不巧,奴家刚替陆家小姐梳完头呢。”
她转身时,腕间银链甩出三枚银蝶暗器,擦着步行云耳畔钉进廊柱,尾端红绸在风里飘成惊叹号。他这才看清她指尖染着丹蔻,指甲修得极尖,却在拇指上留了道月牙形的旧疤——像被人用刀背硬生生磕出来的。
“笑面罗刹苏媚儿。”步行云弯刀出鞘三寸,黑色刀身映出女子腰间七十二枚银蝶吊坠,“江湖传言你杀人必留银蝶,可这伤口……”他指腹抹过廊柱上的暗器,突然凑近她鼻尖,铁袖带起的风掀乱她额前湿发,“——带着西域‘醉心香’的味道,陆家的人,死前都睡着了吧?”
苏媚儿忽然笑了,笑声混着雨声落进他断袖里:“步大侠果然细心。不过……”她指尖划过他断臂处的麻布条,丹蔻刺破布料勾出一缕棉絮,“当年黑风寨的火,该不是也这么暖吧?”
惊雷突响。步行云铁袖横扫,苏媚儿旋身避开,纱衣下摆扫过积水,溅起的水珠在刀光里碎成银线。他这才看清她足踝处缠着金铃,刚才竟半点声响也无——分明是用内力压着呼吸,算准了他会来。
“陆家藏着半卷《大元盐铁秘册》。”苏媚儿退到井台边,指尖敲了敲井沿的青苔,“册子里记着今夏黄河决堤的‘护堤官’名单——步大侠说,这些拿灾民人头发财的狗官,该不该杀?”
话音未落,房梁突然传来瓦片碎裂声。三道黑影裹着雨水砸落,领头者青面獠牙,面巾下露出半只眼睛,腰间青铜腰牌刻着“沐阳”二字。步行云弯刀全出,刀光在雨夜划出玄色弧光,第一刀砍断来人袖中射出的铁链,第二刀己抵住对方咽喉——却在看清对方袖口时瞳孔骤缩。
那是元廷鹰扬卫的飞鹰刺绣,绣线用的是金线,偏偏在鹰爪处断了三根——分明是有人故意挑断,露出底下的血色补丁。
“步大侠认得这标记?”苏媚儿忽然从袖中抛出个油纸包,落在地上滚出半枚烧黑的玉佩,“三年前黑风寨的火,可是这位‘沐阳大人’亲自点的呢。”
步行云的刀在发抖。他想起妻子临终前攥着他的断臂,血滴在她红衣上像开了朵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云,那个穿官服的人……袖口有血……”
“叮——”
弯刀突然磕开侧面刺来的袖箭。第三名杀手趁机扑来,怀里竟抱着个裹襁褓的孩童!步行云铁袖急收,却见襁褓里滚出颗血肉模糊的头颅,眼窝处爬着白色蛆虫——分明是早己断气的陆家小公子。
“朝廷鹰犬,连孩子都不放过?”他的声音混着雨声发颤,弯刀在杀手颈间划出细痕,却在对方露出解脱般的笑时突然顿住——那人舌根处刺着青色鹰纹,是鹰扬卫死士的标记,可眼底却有泪混着雨水往下淌。
“大人……说过……死了……就不用……”杀手的话断在喉间,步行云看见他掌心紧攥着片碎布,展开来是半幅小孩的肚兜,绣着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惊雷再响,照亮后园角门处的人影。月白色长袍沾着泥点,腰间玉佩缺了一角,正是苏媚儿刚才抛出的半块。来人抬手替步行云拂开额前湿发,指尖触到他眉骨处的旧疤,声音低得像落在雨里的叹息:“阿云,别来无恙。”
步行云的弯刀抵住对方咽喉。雨水从丁沐阳发间滴落,砸在他袖中露出的断指上——左手无名指、小指、尾指,齐齐断在第二节,伤口早己愈合,却留着狰狞的疤痕。
那是三年前,丁沐阳把他推出火海时,被房梁砸断的三根手指。
“是你灭了陆家。”步行云的铁袖扣住丁沐阳脉门,却发现他腕间缠着条红绳,绳头坠着枚银蝶——和苏媚儿发间的那只一模一样,“点喉十三转,除了师父,只有你学过。”
丁沐阳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点喉十三转的第七转,要断三根手指才能使。”他抬起断指的左手,指尖轻轻划过弯刀刀刃,血珠混着雨水滴在步行云断臂处,“阿云,你看这血,是热的还是冷的?”
苏媚儿的银蝶突然从身后袭来。步行云旋身挥刀,却见她猩红纱衣下露出半截银链,链上挂着七十二枚银蝶——其中一枚缺了翅膀,像被人硬生生掰断的。
“《盐铁秘册》在井里。”她忽然凑近他耳边,丹蔻划过他后颈,“可秘册第一页,记着黑风寨灭门的真凶名字——丁沐阳,只是个拿剑的棋子罢了。”
井台传来石块翻动声。步行云转头时,正看见丁沐阳将半块玉佩扔进井里,玉佩落水的瞬间,井底突然浮起几具孩童尸首,腰间都系着和杀手掌心相同的“平安”肚兜。
“朝廷要拿流民的血,祭黄河大堤。”丁沐阳的问心剑不知何时出鞘,剑尖抵住步行云心口,却在触及他旧疤时微微偏了半寸,“陆家私吞了修堤银,这些孩子……是他们买来充数的‘河童’。”
雨声渐急。步行云的弯刀抵着丁沐阳咽喉,铁袖却在发抖——他想起三天前在破庙看见的场景:七个流民孩童饿死在草席上,手里还攥着他给的烧饼。而此刻井底的孩童尸首,分明和他们一般大。
“所以你屠了陆家,却留着秘册?”他的刀划破丁沐阳颈侧皮肤,血珠滚进对方衣领,“秘册里的护堤官名单,你想交给红巾军?”
丁沐阳没回答。他看着步行云断袖处露出的残臂,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两人在破庙里分食半块饼子时,这只手曾替他挡住人贩子的棍棒。那时步行云说:“以后我护着你,你好好学剑,咱们做大侠。”
“大侠做不成了。”丁沐阳轻声说,指尖捏碎了最后半块玉佩,“阿云,你看这雨,像不像当年黑风寨的火?”
苏媚儿的银蝶突然刺向丁沐阳后心。步行云弯刀横截,却在触及她软剑时闻到熟悉的香味——那是妻子生前最爱的沉水香,混着她发间的银蝶,此刻正沾着丁沐阳的血,落在积水里随波起伏。
远处传来元军的号角。步行云忽然看见丁沐阳袖中露出的半卷纸,边角染着焦痕,正是《盐铁秘册》的扉页。上面用朱笔圈着两个名字:
- 护堤官总领:孛儿只斤·察罕
- 监工千户:丁沐阳
惊雷炸响时,弯刀砍断了丁沐阳腰间的鹰扬卫腰牌。问心剑却刺入步行云左肩,剑尖在触及旧疤时顿了顿——那是当年丁沐阳替他挡刀的位置,此刻鲜血渗出,竟在两人之间画出个不完整的圆。
“下一次,”丁沐阳退到角门边,袖中银蝶坠在地上,“别再信穿红衣的女人。”
他消失在雨幕里时,苏媚儿忽然笑了。她捡起地上的银蝶,指尖划过缺了翅膀的那枚:“步大侠可知,这银蝶本有七十二对?”她转身走向井台,猩红纱衣扫过孩童尸首,“就像你和他——本是该成双的蝶,偏要断了翅膀,各自飞进火里。”
步行云弯腰捡起丁沐阳遗落的红绳,银蝶吊坠还在滴水。他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说的话,指尖抚过银蝶背面的刻字——“沐阳”二字,竟和他断袖里藏的半枚玉佩,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建安城的更夫敲着梆子走过街角,惊起几只夜鹭。步行云望着井底的孩童尸首,忽然觉得这雨不是雨,是三年前的火,是妻子的血,是丁沐阳眼里没落下的泪——原来这世上最凉的,从来不是断刀,是想护着天下,却护不住任何人的手。
他将银蝶放进断袖,弯刀入鞘时发出清响。远处传来流民的哭声,混着苏媚儿哼的小调,在雨夜里飘得极远:“红蝶飞,断云追,一入江湖半面灰,问心剑,断弯刀,不如同葬黄河潮……”
井台边,半块碎玉佩在积水里闪着光。那是丁沐阳临走前偷偷塞给他的,背面刻着小字:“七月十五,黄河渡口,焚册祭天。”
而步行云没看见的是,苏媚儿转身时,后颈的烫伤疤痕在雨里泛着红——那是二十年前,丁沐阳为了救她,用自己的背挡住人贩子的烙铁。
雨夜渐歇,建安城的血却还在流。独臂侠客的铁袖扫过青石板,留下半串带血的脚印,像被折断的蝶翼,歪歪斜斜地,往黎明前最黑的深处,一步步踏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