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高的草鞋在青石板上碾出湿哒哒的声响。
他盯着师父微瘸的背影,后颈的汗毛突然竖起来——那抹灰布衫的身影,比往日更单薄了些。
"师父!"他快走两步,伸手要扶李柱国的胳膊,却在触及的瞬间缩回半寸。
指尖扫过的布料是凉的,浸透冷汗的凉。
李柱国脚步一顿,侧过脸时己扯出笑:"走得急了。"可程高分明看见他喉结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腥甜又咽了回去。
月光落进他眼尾的细纹里,照出额角密密麻麻的汗珠,像被雨打湿的蛛网。
王二狗举着烧虫尸的火把从后面跑上来,火光映得他脸上黑一道红一道:"师父,虫尸都烧成灰了,我还撒了...啊!"少年突然瞪大眼睛,火把差点掉在地上,"您肩膀在渗血!"
李柱国低头看了眼左肩,灰布衫上洇开巴掌大的暗红斑。
他伸手按了按,指腹传来钝痛,像有团烧红的炭块嵌在骨缝里。
二十年前太医院那夜的记忆突然涌上来——他跪在满地残卷里,刺客的淬毒短箭擦着肩胛骨钉进梁柱,箭簇上的青斑毒液顺着血脉往心脏钻。
当时他咬碎三颗后槽牙才没叫出声,却到底留了根毒刺在骨膜里,每逢暴雨便翻江倒海。
"无妨。"他扯下腰间的粗布腰带,三两下缠住左肩,"回村。"
程高没动。
他蹲下来,把药箱垫在路边的老槐树下,抬头时目光灼灼:"师父,您脉门跳得像擂鼓。"他学医三年,最是清楚——正常人脉搏如春溪淌石,可李柱国手腕下的跳动,分明是淤血堵了督脉支络,气血在里头撞得头破血流。
江风卷着湿冷的潮气扑过来。
李柱国望着程高紧绷的下颌线,突然笑了:"当年在太医院,我给皇帝治寒症,他说'疼得像有蚂蚁啃骨头'。
我回他'您这金贵身子,可比不得我这泥里滚的命'。"他伸手拍了拍程高的肩,力道比往日轻了三分,"去把我床头的玄针取来,再烧锅热水。"
村头的土坯房里,油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程高把铜盆里的热水拧干,替李柱国擦去肩上的血污。
借着昏黄的光,能看见那道旧疤从锁骨下斜贯到肩胛骨,像条狰狞的蜈蚣。
"子时三刻。"李柱国盯着窗纸上的月光,声音里带了几分肃然,"取针。"
程高的手在针囊上顿了顿。
玄针是师父最宝贝的针具,银身乌木柄,针尾雕着北斗七星纹——以往只在救垂危病人时用过,如今要扎进师父自己血肉里?
"怕了?"李柱国半靠在铺着稻草的土炕上,左半身赤着,肌肉因疼痛微微抽搐,"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刘向大人说'医道如治史,要敢动刀笔'。
你且看仔细了。"
程高深吸一口气,捏起玄针。针尖映着灯火,亮得刺眼。
"进针角度三十度。"李柱国的声音像浸了冰水,"首刺肩贞穴。"
程高的指尖在发抖。
他记得《灵枢》里写"肩贞者,手太阳小肠经之穴,主肩臂疼痛",可真正要把针扎进师父血肉里,掌心的汗几乎要把针柄滑掉。
"抖什么?"李柱国突然低喝,"当年我给难产的农妇接生,刀都捅进肚子了,手都没抖过。"他盯着程高发颤的手腕,缓和了语气,"你不是要学'玄针续脉'么?
先学会把针当眼睛——扎进去,你就能看见里头的淤血,像块黑石头堵在血管里。"
程高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的视线穿过玄针的银身,仿佛真看见那团紫黑的淤血,正卡在督脉分支的缝隙里,把原本流畅的气血撞得七零八落。
他手腕一沉,针尖精准刺入肩贞穴半寸。
"好。"李柱国的额头又渗出汗,"现在,顺时针转针,三息。"
银针在程高指下缓缓转动。
李柱国突然闷哼一声,左肩的肌肉绷成铁线——他能感觉到针尖搅开淤血的粘连,像用竹片刮开陈年的膏药。
有温热的血顺着针孔渗出来,滴在土炕上,晕开小小的红朵。
"第二针,大椎。"李柱国的声音有些发飘,"这针要深三分,通督脉阳气。"
程高的指尖触到大椎穴的凸起。
他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师父用同样的针法救过坠崖的樵夫。
当时他在旁看着,只觉得师父的手像穿云破雾的鹤,可如今自己握着针,才明白每一分力度都要掐得准——轻了拨不动淤血,重了会伤着脊髓。
银针入穴的瞬间,李柱国的脊背猛地弓起。
程高看见他脖颈的青筋暴起,像几条青虫在皮下爬动。
可他的声音依旧稳当:"现在,用你的气跟着针走。
想象你是条鱼,顺着针尾游进我血管里。"
程高愣了愣。
这是师父第一次跟他讲"用气运针"。
他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指尖,竟真有股热流顺着手臂涌进针柄,再沿着银针钻进李柱国体内。
那团淤血在热流里慢慢软化,像块化在热水里的黑糖。
"明白了?"李柱国突然笑了,"玄针为何能起死回生?
不是针有多神,是用针的人得把自己的气血搭进去。
当年我救那难产的农妇,搭了半条命;今天治这旧伤,搭的是师徒的缘。"
程高的眼眶突然热了。
他这才发现,师父的手始终虚虚按在他持针的手背,不是要指导,而是在给他输气——刚才那股热流,有一半是师父的。
"第三针,百会。"李柱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这针要逆着气血走。"
程高的手终于稳了。
他捏着玄针,精准刺入百会穴。
银针尾端的北斗七星纹在灯火下泛着幽光,像七颗星子落进了肉里。
随着他逆时针转动针柄,李柱国突然长舒一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背慢慢松下来。
"好了。"李柱国摸出帕子擦了擦汗,"把针起了。"
程高小心翼翼拔出银针。
最后那枚从百会穴起出时,带出一滴乌黑的血珠。
他盯着那滴血,突然发现师父的脸色好了些,原本发青的唇色也泛起了淡红。
"去把针囊收了。"李柱国靠在土炕上,目光落在腰间的青铜印上。
刚才施针时,那枚印突然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
他摸了摸,原本模糊的纹路竟又清晰了几分,能看见"逆息"两个古篆——正好是刚才教程高的"九转逆息法"。
程高收拾针具的手顿了顿。
他看见师父盯着青铜印的眼神,像在看失而复得的宝贝。
可不等他开口,李柱国己经闭上眼:"睡吧。
明早还要去张寡妇家看她儿子的孩子。"
窗外,江风卷着未散的药香,轻轻拂过土坯房的窗纸。
青铜印在李柱国腰间微微发烫,那些古篆纹路正随着他的呼吸,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李柱国指尖刚触到腰间的青铜印,掌心便被烫得一缩。
月光透过窗纸漏进来,照得那枚半掌大的古印泛着幽光——原本模糊的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像春冰初融时裂开的河网。
"师父?"程高收针的手悬在半空,见他盯着印发怔,声音里带了几分担忧。
李柱国没应声。
他盯着印面新浮现的古篆,喉结动了动——那些歪扭如虫蛀的文字,竟组成了《素问·逆息篇》的残章!
当年天禄阁焚毁时,他亲手将这卷医经塞进砖缝,后来再寻,只剩半页焦灰。
此刻印上的文字却比记忆中更完整,连"络脉生新"的解法都补全了。
"这是...当年我没校完的《逆息经》。"他指尖轻轻抚过印纹,声音发颤。
二十年前在太医院值夜,他曾捧着竹简对刘向说:"医经缺一页,后世便要多死百人。"如今这枚青铜印,竟替他补全了被战火吞掉的半卷。
窗外突然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
程高猛地抬头,手己经按在针囊上。
却见王二狗举着根烧得只剩半截的木簪冲进来,小脸涨得通红:"方才听见后墙有动静!
我拿簪子戳了两下,是隔壁张老汉家的老黄狗!"他晃了晃手里的木簪,尖端还沾着点狗毛,"师父,我给您守夜吧!
就像您说的,学医的人得先学会守心。"
李柱国望着少年被火光映亮的眼睛,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有几分他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的锋芒——那时他总说"医道要守,守的是活人之心"。
此刻王二狗攥着木簪的手在抖,可眼底的光却比烛火还亮。
"好。"他摸了摸王二狗的头顶,指腹蹭到少年发间沾的草屑,"去门口守着,听见动静就学三声夜枭叫。"
王二狗重重点头,攥着木簪跑出门去。
月光落他背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根立在门边的小木桩。
程高看着师弟的背影,又转头看向师父。
李柱国靠在土炕上,青铜印还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泛白。
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雪夜,自己跪在江边求师,师父说"学医要过七关,第一关是守"。
如今王二狗才跟了半年,倒先把这关过了。
"你在想什么?"李柱国突然开口,声音里带了丝倦意,却比方才清亮许多。
程高喉头动了动:"想...想您说过,医道传承要像涪江水,得有源头,也得有支流。"
李柱国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月光:"你这脑子,倒比我当年灵醒。"他指了指案头的陶碗,"去把那碗参汤热了,喝完我有话跟你说。"
程高转身时,窗外的天己经泛了鱼肚白。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他搅着汤勺,听见身后传来师父的脚步声——比昨夜轻快了不止三分。
"程高。"李柱国站在灶前,身影被晨光镀了层金边,"你可知玄针之上是什么?"
程高手一抖,汤勺"当啷"掉进碗里。
他记得医道西境里,玄针之上是黄针,可师父从前总说"黄针是传说,连《黄帝内经》里都只提了半句"。
"黄针。"李柱国替他说出答案,"昨夜施针时,传承印里浮出的《逆息篇》里写着:'黄针引气,非针引气,乃人引气。
'当年我在太医院,见过老院首用黄针救过濒死的皇子——他扎的不是穴位,是天地间的生气。"
程高盯着师父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他时,涪江边的渔翁蹲在石头上补渔网,说"医道最高的针,是扎进人心的针"。
此刻师父眼里的光,和那时一模一样。
"从今日起,我教你黄针。"李柱国拍了拍他的肩,力道重得像块压舱石,"但学黄针前,你得先学会一件事——用针去看。"
"看什么?"程高脱口而出。
李柱国指了指窗外。
晨光里,王二狗还守在门口,正踮着脚往篱笆外张望。
远处的涪江泛着金光,江对岸的山坳里,几缕炊烟歪歪扭扭升起来,却比往日迟了半个时辰。
"看反常。"他说,"张寡妇家的儿子每日卯时就会跑出来玩,可今天篱笆外连个脚印都没有;山坳里的炊烟该是柴火烧的,可那股子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程高猛地吸了吸鼻子。
风里确实飘着股怪味,像烂了的野果混着烧毛的焦臭。
他想起昨夜施针时,师父说"医道要敏,敏于察微",此刻突然明白,所谓"看",原是要把天地万物都当病人来诊。
"走。"李柱国己经抓起竹笠,"去山坳里看看。"
程高背起药箱,王二狗举着木簪跟在后面。
三人踩着晨露往江边走时,山坳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那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母鸡,带着股说不出的黏腻,惊得江面上的水鸟扑棱棱飞起来,翅膀上沾着的露水落下来,滴在程高后颈,凉得他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