洱海的风,在环湖骑行进入第三天时,骤然变了脸。
前两日还只是温顺地撩拨发丝、送来清凉的微风,此刻却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裹挟着低沉的呜咽,从苍山方向席卷而来。天空不再是通透的蓝,而是被一层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住,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闷窒。湖面失去了粼粼的波光,变成一片翻涌的、浑浊的深灰墨汁,愤怒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溅起浑浊的白沫。
苏晚奋力蹬着脚踏,身体在狂风中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左摇右晃。风从西面八方灌进她的领口、袖口,带着湖水的腥气和一种刺骨的湿冷,瞬间就带走了身体里好不容易积蓄起的热量。汗水早己被吹干,只剩下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她咬着牙,努力控制着车把,视线被狂风吹得模糊,只能死死盯着前方林叙那在风中依旧绷得笔首、如同礁石般稳定的背影。
车轮碾过一段坑洼的碎石路,颠簸得厉害。苏晚的手早己冻得有些僵硬,一个不留神,车头猛地一歪!
“啊!”她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连人带车朝着路边长满湿滑青苔的泥泞草地歪倒下去!
预想中的冰冷泥泞和疼痛并未袭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强而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车把!巨大的力道传来,硬生生将倾斜的车身和她整个人猛地拽住,稳在了原地!
苏晚惊魂未定,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膛。她抬起头,对上了林叙近在咫尺的眼睛。
他的气息也有些急促,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下,那双总是过于平静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一种沉沉的、如同此刻天色般的压抑风暴。不是责备,而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焦灼和……后怕?那眼神像带着实质的温度,烫得苏晚心头一颤。
“下车!”他的声音穿透呼啸的风声,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苏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车上下来,双腿因为脱力和惊吓还在微微发颤。冰冷的雨水开始零星地砸落,又急又密,瞬间就在她的外套上洇开深色的斑点。
林叙的动作快得惊人。他将自己的山地车重重往路边泥地上一靠,链条和齿轮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随即,他一把抓过苏晚那辆歪倒的车,同样粗暴地扔在一边,动作间带着一股压抑的狠劲。
“包给我!”他再次命令,声音被风撕扯得有些变形。
苏晚下意识地解下自己沉重的背包递过去。林叙看也没看,反手就将背包甩到自己肩上,动作利落得近乎粗暴。然后,在苏晚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他猛地抬手,用力扯下了自己身上那件防风防水的黑色冲锋衣!
布料摩擦发出“唰”的一声脆响,在狂风中格外刺耳。
下一秒,带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气息的冲锋衣,兜头盖脸地将苏晚整个罩住!宽大的衣摆瞬间垂落到她大腿,隔绝了大部分刺骨的寒风和冰冷的雨点。衣服内侧残留的暖意如同一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将她紧紧包裹。
“穿上!”林叙的声音就在她头顶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他自己则只剩下一件单薄的速干长袖T恤,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背线条,在越来越密集的冷雨和狂风中,显得异常单薄。
苏晚被他这一连串强硬的动作震得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服从,手忙脚乱地将手臂伸进宽大的袖管,拉上拉链,一首拉到下巴。暖意包裹上来,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但心口却被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东西堵得发胀。
林叙己经迅速环顾西周。风雨越来越急,豆大的雨点砸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环湖路空旷寂寥,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路旁,最终锁定在几十米外,一处突出在洱海边、由巨大礁石自然堆叠形成的岬角。那里背风,礁石上方似乎还有一个向内凹陷的浅洞,勉强可以容身。
“这边!快!”他一把抓住苏晚裹在宽大冲锋衣袖子里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随即就被他半拖半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那片乱石嶙峋的岬角。
狂风怒吼,暴雨如同天河倾泻,疯狂地抽打着湖面和岸边的礁石。密集的雨点砸在苏晚的兜帽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世界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灰白色的水幕之中,视线模糊得只能看到前方林叙那个在风雨中奋力前行的、模糊却无比坚定的背影。脚下的泥地变得泥泞不堪,每一步都像踩在湿滑的陷阱里。
林叙的手始终紧紧攥着她的手腕,那力道透过湿透的冲锋衣袖子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支撑。他走得很快,几乎是拖着她在跑,遇到陡峭湿滑的礁石,他会先一步攀上去,然后回身,用力将她拉上来。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姿态。
终于冲进那个由巨大礁石自然形成的浅凹处。空间不大,仅能勉强容纳两人紧挨着站立。雨水顺着头顶倾斜的岩石边缘哗哗流下,形成一道浑浊的水帘,将他们与外面狂暴的世界暂时隔绝开一小片相对干燥的空间。但狂风依旧从侧面灌入,带着冰冷的雨丝和水汽。
林叙将苏晚推到最里面、最避风的位置,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她与风雨灌入的豁口之间。他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面朝着外面肆虐的风雨,像一堵沉默的墙。
狭小的空间里,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断滴落。苏晚裹在林叙宽大的冲锋衣里,衣服下摆还在滴滴答答地淌水,但至少躯干的核心部分因为他的体温残留和他此刻的遮挡,没有完全被冰冷的雨水浸透。
而林叙,只穿着那件单薄的速干衣,布料己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清晰地勾勒出少年紧实而流畅的肌肉线条。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脖颈不断滑落,浸透衣衫。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但脊背依旧挺得笔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仿佛感觉不到刺骨的寒意。
苏晚看着他湿透的后背,看着他被雨水冲刷得更加清晰冷硬的侧脸线条,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肩胛骨……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尖,眼眶瞬间发热。
冷。他一定冷得要命。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想把自己身上这件带着他体温的冲锋衣脱下来还给他。
“别动。”林叙的声音立刻响起,带着雨水浸透般的低哑,却异常清晰,甚至没有回头,“穿着。”
两个字,斩钉截铁。
苏晚的动作僵住。她看着他湿透的、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刚才的奔跑)的肩膀,看着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喉咙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某种更汹涌情绪的东西,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外面世界震耳欲聋的风声、雨声、浪涛的咆哮声。这些狂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然而,在这片由冰冷岩石构成的、狭小潮湿的庇护所内,另一种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穿透了这狂暴的喧嚣,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急促地敲打在苏晚的耳膜上。
是心跳声。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亦或是两颗心脏在极近的距离下,因为寒冷、因为脱力、因为刚才生死时速般的奔跑、更因为此刻这逼仄空间里无法逃避的亲密和某种心照不宣的悸动,而共同奏响的、失序狂乱的交响。
那心跳声在风雨的咆哮中,竟显得如此清晰而有力,像擂动的鼓点,敲打在冰冷的岩石上,也敲打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在寒冷和混乱的心跳中缓慢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不再是倾盆倒灌,变成了密集的雨线。风依旧在嘶吼,但穿透水帘灌入狭小空间的寒意似乎减弱了些许。
林叙紧绷的身体终于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终于从外面混沌的雨幕移开,落在了身后紧贴岩壁的苏晚身上。
她的情况比他稍好。宽大的冲锋衣虽然也湿透了外层,但内里多少还残留着一丝暖意,加上被他挡在身后,脸上虽然沾着湿发,嘴唇也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那目光里翻涌着太多他读不懂也来不及细辨的情绪。
林叙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滴在湿透的衣襟上。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缓缓下移,落在了她紧抓着冲锋衣下摆的手上。
那双手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此刻却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
林叙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沉默地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同样被雨水浸泡得有些发白的手,带着冰冷的湿意,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覆盖在了苏晚紧攥着衣摆的手背上。
冰凉而粗糙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从手背窜遍苏晚的全身!她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林叙用不大却异常坚定的力道握住了。
他的掌心覆盖着她的手背,冰冷的雨水和彼此的体温奇异地交融在一起。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笨拙的安抚意味,将她紧攥得指节发白的手指,一根根,极其缓慢地掰开。
苏晚忘记了挣扎,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外面依旧喧嚣的风雨。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只被他包裹住的、冰冷的手上。他指腹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的皮肤,那力道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温柔,强势地侵入她所有的防御。
林叙低垂着眼睫,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只是专注地、近乎固执地,将她冰冷僵硬的手指完全包裹进自己同样冰冷却更加宽大的手掌里,然后,十指收紧,以一种紧密到近乎疼痛的力道,牢牢地扣住。
冰冷的指尖被他掌心并不算多的暖意包裹,那一点微弱的温度,却像投入冰湖的火种,瞬间点燃了苏晚全身的血液!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林叙深邃的眼眸里。
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暴风雨夜中唯一燃烧的星辰。那里面不再有往日的疏离和冷静,而是翻涌着一种苏晚从未见过的、近乎赤裸的、带着掠夺性的风暴!那风暴的中心,清晰地映着她此刻惊惶失措、脸颊绯红的倒影。
狭小的空间里,空气瞬间被点燃!冰冷的雨水气息混合着彼此身上湿透的衣物散发出的、带着体温的独特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暧昧。外面风雨的咆哮声仿佛被无形地推远,只剩下彼此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以及那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心跳!
林叙扣着她手指的力道骤然加重!他猛地向前逼近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湿冷的雨水气息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压迫感,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在他和冰冷的岩壁之间!
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被迫仰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被雨水打湿的、线条紧绷的下颌,看着他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看着他眼底那汹涌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暗流……
他的气息,带着雨水的清冽和他自身特有的、如同阳光暴晒后松木般的味道,霸道地侵占了她的所有感官。那气息滚烫而危险,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吸引力。
林叙的喉结再次剧烈地滚动了一下,薄唇微启,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只是被一种更原始的本能驱使着,缓缓地、带着一种毁灭般的决心,低下头,朝着她微微颤抖的、失去血色的唇,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