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月光下的草稿纸交锋后，某些东西在无声地变质。那道横亘在林叙和苏晚之间的无形冰墙，并未轰然倒塌，却像是被投入了暖流的冰川，悄然融化着边缘。
他们依旧是学霸，是竞争对手。每一次考试的成绩单上，他们的名字依旧如同磁石的两极，紧紧吸附在顶端，分数咬合得令人窒息。课堂上的争论依旧存在，关于一道物理题的解法，或是一篇古文理解的深度，他们还是会针锋相对，言辞犀利。然而，那冰冷的、带着纯粹敌意的锋芒，不知何时起，悄然褪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像是彼此试探的锋芒，裹上了一层薄薄的、不易察觉的糖衣。
比如，当苏晚在物理竞赛班推导一个极其复杂的积分路径时卡了壳，眉头紧锁。坐在斜后方的林叙，会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草稿本推过来一点，上面清晰地写着几种可能的辅助函数构造方式，虽无只言片语，却精准地指向了她的思维盲点。苏晚瞥一眼，心头微动，抿着唇，默默汲取思路，却绝不道谢，只会在下一次林叙被一道刁钻的化学平衡题绊住时，装作不经意地将一本厚厚的《无机化学疑难解析》放在他空着的邻座上。
再比如，深秋的校运会上，女子1500米长跑。苏晚报名了，纯粹是为了班级积分。她耐力尚可，但爆发力一般，跑道上很快落在了中后段。汗水浸湿了额发，喉咙里泛着铁锈味，肺叶火辣辣地疼。就在她脚步沉重，几乎想要放弃的那一刻，一个身影突然从跑道内侧的草坪上加速冲到了她旁边的跑道线外。
是林叙。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衬衫，额上却带着细密的汗珠，显然是从别处特意跑来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保持着和她几乎同步的速度，在她外侧跑着。他的目光平视前方，侧脸的线条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有些紧绷。没有加油，没有鼓励，只有他同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沉稳的脚步声，一下，又一下，清晰地传入苏晚耳中。
那声音像带着某种奇特的节奏和力量，奇异地压下了她喉间的腥甜，稳住了她快要散架的步伐。她咬着牙，目光掠过他紧抿的唇角和绷首的下颌线，心底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最终咬着牙冲过了终点线，名次平平，但冲线的那一刻，她下意识地看向跑道边——林叙己经不见了踪影，仿佛刚才那沉默的陪伴只是她的幻觉。
然而，那抹白色的身影和沉稳的脚步声，却在她疲惫的身体里留下了一抹奇异的暖意。
最明显的改变，发生在课间。以前，林叙和苏晚的座位周围总是泾渭分明，各自形成无形的真空地带。如今，这个真空地带开始被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打破。
有时是苏晚的同桌，一个大大咧咧的女生，拿着不会的数学题，看看苏晚又看看不远处的林叙，犹豫着不敢上前。苏晚会头也不抬，用笔尖点了点林叙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问他，这题他思路更野。”
林叙则会抬起眼皮，视线掠过苏晚低垂的、专注解题的侧脸，然后淡淡地对那个紧张的女生说：“哪题？”声音虽淡，却少了往日的疏离。
有时是林叙的死党，抱着篮球探头探脑：“叙哥，走，打球去？”
林叙的目光会下意识地扫过苏晚的方向。如果她正埋首在一本厚厚的竞赛真题里，眉头微蹙，他便收回目光，对死党摆摆手：“不去，题没做完。”
如果恰逢苏晚正收拾书包准备离开，他则会沉默地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篮球。
这些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集，像无数细小的溪流，在旁人未曾察觉的地方，悄然汇聚。每一次目光不经意的短暂交汇，每一次在狭窄走廊里擦肩而过时那零点几秒的停顿，每一次传递试卷或资料时指尖那微乎其微的触碰……都在无声地消融着最后一点坚冰。
首到高三上学期，一个寒风凛冽的晚自习结束。
教学楼里人潮涌动，喧闹着涌向宿舍或校门。苏晚因为整理错题本，走得稍晚了些。她背着沉甸甸的书包，刚走出教学楼后门，一阵凛冽的寒风卷着地上的落叶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校服外套，缩了缩脖子。
就在她准备快步穿过空旷的篮球场时，身后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苏晚心头莫名一跳，没有回头，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脚步声靠近，一个身影沉默地走到她身侧，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熟悉的清冽气息，混合着淡淡的书墨味道，在寒冷的空气里若有似无地萦绕。
是林叙。
他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并肩走着。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投下一片沉静的影子，恰好替她挡去了侧面吹来的、最猛烈的那股寒风。
苏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寒风依旧在呼啸，吹动着她额前的碎发，但身侧那半边身体感受到的风力，却实实在在地减弱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不来自于身体，而是从心底某个角落，悄然弥漫开来。她依旧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低着头，看着脚下被路灯拉长的、几乎重叠在一起的两道影子。
一路无话。
穿过篮球场，走到通往宿舍区的小路岔口。苏晚的宿舍在左边，林叙的男生宿舍在右边。
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空气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林叙终于侧过头，目光落在苏晚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红的鼻尖上。他的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深邃，不再是以往那种纯粹冰冷的审视。
“降温了。”他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低沉清晰，像某种质地温润的玉石，“下次晚走，记得多穿一件。”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说完，他甚至没有等苏晚的任何回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右边男生宿舍的方向大步走去。背影挺拔，很快融入夜色之中。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身侧的寒风失去了阻挡，再次扑面而来，她却感觉不到刚才的刺骨。鼻尖似乎还残留着他刚才那句话带来的温度，心底那片悄然融化的冰湖，此刻漾开了一圈圈止不住的涟漪。
她紧了紧书包带，转身走向自己的宿舍楼。唇边，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轻、极快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道冰墙，终于轰然倒塌，化为无声流淌的春水。从此，再没有“对手”苏晚和“敌人”林叙。只剩下一种心照不宣的、名为“我们”的默契，在寒夜里无声滋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