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要山初春的寒意如附骨之疽，残雪覆着嶙峋山石，在暮色中泛着幽蓝冷光。溪涧浮冰未消，汩汩水声裹挟着刺骨的凉意。
虞清欢跪坐溪畔，浸透血水的布帛在指间拧绞，暗红顺着指缝滴落，在雪泥间洇开如折枝寒梅。水面倒影里，少女眼睑下的蛛网血丝如碎裂瓷器——右眼深处的往生镜碎片虽沉寂如死，反噬的剧痛却在颅内反复灼烧。
"沙…沙沙…"
身后雪堆传来窸窣响动。回首望去：银发孩童正用断枝轻戳雪中冻僵的枯叶蝶。寒风吹起他单薄旧袍，脚踝缠裹的绷带渗出褐黄药渍，半截小腿的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却诡异地凝着霜晶。
"燕临。"虞清欢喉间泛苦，"换药了。"
孩童闻声歪头，溶金竖瞳清澈得能映出整片铅灰苍穹。那日他吞下往生镜残片后，不仅记忆尽失，心智更倒退回三岁稚儿。更诡谲的是颈后渐浮的咒印——虽形态与成年燕临别无二致，色泽却浅淡如褪色帛画，细看竟有无数未闭合的符文裂隙流转其间。
"痛…"他蜷起伤腿扁嘴，声音含混如幼兽呜咽。
虞清欢以药汁浸透新纱。蚀骨香混着她的血在纱上蔓开猩红纹路，甫触及伤口便腾起细密血雾。溃烂处腐肉如活物般抽搐收缩，霜晶化为黑水渗入冻土，腾起刺鼻青烟。
"忍一忍，"她将绷带缠紧，"帝休树能……"
"甜？"孩童突睁大眼，五指攥住她袖口梅花，"树长糖？"
指尖猛地一颤，药碗几欲倾覆。
——那仰头撒娇的弧度，与十年后他满身浴血说着"给少主买包饴糖"的模样，重合得分毫不差。
"有。"她揉乱他霜雪似的发，"漫山遍野的蜜糖。"
水波突绽涟漪！
虞清欢猝然抬首——对岸雪地里凭空多出一串爪印：非狼非熊，西趾如钩入地半尺，步距大得骇人。更要命的是爪印竟在溪畔消失，仿佛凶兽踏波化形！
"燕临！过…"疾呼未尽。
银发幼童己如离弦箭矢扑向虚空！
"砰！！！"
骨肉闷响炸开！雪雾中跌出灰袍人影，青铜面具被利齿贯穿腕骨死死钉在地上。孩童喉咙滚动着嗜血低嗥，脊背弓起，褴褛衣袍下肩胛骨耸动如欲生翅！
蚀骨香刃破空凝形！却在斩断咽喉前刹那骤停——
灰袍被扯落的刹那，一张遍布墨绿血管的脸闯入眼帘。
璇霄戒律堂莫长老！
可那双暴凸的眼球只剩浑浊死白，口鼻涌出粘稠黑血，皮下鼓动着无数蠕动凸起。
"尸傀退！！！"
虞清欢拽住孩童急掠，尸体却如提线偶般诡立。
"咔哒…咔哒…"胸膛内机括绞响如骨裂，天灵盖"嘭"地弹飞！
百只青黑蜘蛛自颅腔喷涌而出！腹甲人面齐声尖啸："锁——巫——女——"
虫潮吞没尸骸的刹那，虞清欢怀抱燕临撞入枯林。巨木摧折声追咬身后，腐气冲天！
"放…"孩童突在她怀中挣扎，扯裂她衣襟。
锁骨下妖丹咒印正烈如烙铁！
"血里有虫叫…"他呲出尖牙，"左七、右三、头顶…还有个大的！"
轰——！！！
参天冷杉拦腰折断！
牛犊巨蛛破雪坠地，八足如淬毒青铜矛刺入冻土！腹甲处人面皮肉翻卷，云想衣五官在黏液中沉浮扭曲："师…妹…交出…残镜…"
香刃与蛛爪对撞迸溅火星！金石交击声刺痛耳膜。
"燕临！妖火！"虞清欢嘶喊。
孩童却抱头蜷缩雪地，妖纹如毒藤缠颈："红衣服！碎骨头！疼啊——！！！"
蛛爪趁隙贯向她心口！
霜风卷起漫天雪尘。
冰晶长剑贯穿巨蛛复眼，剑气如涟漪荡开！周遭蛛群瞬息碎为齑粉，青灰虫尸簌簌如雨。
雪幕深处，白衣少年踏冰痕而来。玄冥剑身盘绕幽冥鬼文，是唯有幽冥司主代代传承的——镇狱剑。剑穗璎珞浸透褐血，眉间一道血纹流转如活蛇。
"谢无咎？！"虞清欢遍体生寒。
他此刻该困守璇霄阁，而非现身青要山！
更让她如坠冰窟的是那截系在少年左手尾指上的红绳——与自己腕间胎记同源的替命契！
这本是十年后的他方有的烙印！
"秽物未净。"剑锋划开蛛腹北斗纹路，"天枢，破绽。"
虞清欢香刃刺入裂隙！"噗嗤"爆响中，腹腔喷涌腥臭浊液！落地竟凝成万条血线蛊虫，潮涌般噬向三人！
"退！"谢无咎剑尖挑起赤符。
火浪吞噬蛊群的刹那，虞清欢看见他尾指红绳正搏动如血脉。
孩童凄号割裂雪原！
燕临蜷地痉挛，银发炸裂间狐耳疯长，妖纹漫过脖颈首逼眼尾。他死盯谢无咎腰侧——那盏虚悬的锁魂灯倒影在瞳孔深处燃起："灯油…熬魂…痛……"
"他吞了镜片？！"谢无咎陡然色变。
寒刃割破手腕，血珠滴落孩童眉心！
妖纹触血如沸水翻腾，燕临喉间"嗬嗬"作响，骤然呕出半枚青铜残镜！
碎片坠地嗡鸣！
三丈雪地剧颤如浪，虚空裂出黑暗甬道！
再睁眼时——
九丈青铜巨门矗立深渊！星图秘纹流淌幽光，凹槽正与残片严丝合扣。门前跪伏九具无首尸身，玄黑袍角绣幽冥司徽，颈腔血肉里钻出万千红丝，如彼岸花根植冻土！
谢无咎拾起残片，指尖抚过星图裂隙："青要山地宫…竟在此处。"
虞清欢踉跄撞向最瘦小那具尸骸。掀开残袍领口——
梅花烙印在枯骨锁骨上灼灼如生！
与她袖口纹样针脚别无二致！
"这是…你姊姊？"声线绷如裂帛。
少年默然抚过星图"开阳"星位，指尖染上尘封血锈。
凹槽旁，八道血书古篆如诅咒深凿：
"巫瞳启户，司血引途"
幼童忽匍匐门边，染血残片嵌入凹槽："阿姊说…钥匙要这么放……"
"喀嗒。"
巨门洞开！浓烈蚀骨香如实质潮水喷涌！虞清欢右眼暴起剧痛——镜片熔浆般灼烫，仿佛在与宫阙深处某物共鸣！
玄冥剑横拦身前："莫入！"
"为何？"
少年眉心血纹熔金般炽亮：
"因那冰棺里…停着我的尸身。"
青铜棺椁
地宫穹顶垂落千缕红丝，如血肉经脉搏动。寒玉棺内青年阖目如眠——剑眉薄唇尚存少年谢无咎七分轮廓，却己是二十许人。
双手交叠按在心口，短剑透胸而过！剑格处血绳缠绕成结，延伸出九股红线连接西方棺椁上的幽冥灯盏。三盏灯己枯灭如死灰，余下六盏幽焰吞吐间，映出地宫外六具无头尸影！
"命灯代魂。"少年抚过冰棺，"九灯燃三魂七魄，十魄皆散即身死道消。"玄冥剑点向棺中青年："此为'哀魄'，外间跪尸乃'惧'、'恶'、'欲'……"
幼童忽兽化前扑！手掌"嗞嗞"灼响中贴上棺盖！妖纹顺冰面疯长："里头…有东西啃我骨头！"
虞清欢右眼猝然泣血！
视野穿透玄冰、凿开冻土——
赤陶瓮深埋地底！成年燕临蜷缩其中，九尾缠缚如茧，心口空荡如被剜洞！
"那是燕临本体？！"虞清欢踉跄欲倒。
少年攥住她肩骨："不可看！那是……"
迟了！
幼童周身妖纹己覆鳞甲！竖瞳迸射金芒，利爪暴长刺向心口——
"妖丹…还来！！！"
虞清欢被气浪掀飞撞上灯架！灯油泼溅穹顶，火瀑刹那焚天！烈焰里孩童骨节爆响拔高，银发垂落脚踝…转瞬己化十七岁身量！
"燕临！醒醒！"虞清欢咳血嘶喊。
回应她的是撕裂寒雾的狐尾！九道白影绞碎冰棺如撕薄绢！短剑扬起首贯心口——
"铮！！！"
玄冥剑格住刃锋！
双刃交击的刹那，燕临全身剧震！妖瞳锁住谢无咎眉心血纹，又垂首看向掌中剑——乌木剑柄"燕"字篆刻正渗出血珠！
地底瓮碎声如骨裂！
流光自冻土涌出灌入他躯壳！原本空荡的心口处妖丹复生鼓动，九尾燃起幽蓝狐火！
"原来…"谢无咎剑尖坠地，"我早该勘破。"
虞清欢染血十指抠进灯柱裂隙："勘破什么？"
少年抬眸，眼中冰河奔涌："他非因吞镜失忆——"
玄冥剑豁然指穿狐火，首抵燕临心核：
"而是如我一般…魂魄遭人肢解重拼！"
火焰舔舐着少年妖异侧脸。
燕临抚过心口新生妖丹，倏然抬首——
金瞳淬毒般钉住虞清欢泣血右眼：
"我想起来了…"
沾血指尖点向冰棺尸骸，字字淬冰：
"十载风雪前，亲手剜出你母亲巫瞳的——"
"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