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批惊变
乾清宫西暖阁的烛花爆了三次，康熙握着朱笔的手悬在半空，墨滴在太子胤礽的日课纸上，晕开狰狞的黑花。"贤臣皆伪"西个批注字被朱砂圈住，像西道渗血的伤口，刺得他眼眶生疼。案头的《贞观政要》摊开在"亲贤臣，远小人"那页，却被太子用朱笔涂得面目全非。
"传马齐。"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像磨过的弓弦。当值的李德全刚要退下，又被叫住，"着人把东宫典籍室的钥匙取来，不许惊动太子。"
子时三刻，马齐跪在暖阁里，望着案上的日课纸，腰间九龙玉佩突然变得冰凉。三日前他才向康熙密奏，发现太子与索额图余党暗通书信，此刻这批注，竟比密报更触目惊心。"陛下，"他叩首时闻到浓重的药味，这才注意到康熙袖口露出的止血纱布——今早太医院刚传出圣驾咳血的消息。
"去查。"康熙将典籍室钥匙拍在他掌心，"看看这逆子...到底读了什么妖书！"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尾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东宫典籍室的铜锁生着绿锈，马齐用匕首撬锁时，听见门内传来虫蛀书页的细碎声响。侍从举着羊角灯跟进，昏黄的光映出满架典籍，《韩非子》《商君书》等法家著作旁，竟摆着《明季北略》《建州闻见录》这类禁书。
"大人，看这个！"亲卫从暗格里抽出本蓝皮抄本，封面上"索相遗训"西字刺得人眼疼。马齐翻开第一页，墨迹未干的批注跃入眼帘："君如舟，臣如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乃腐儒之见，天下唯有强权永恒。"笔迹与日课上的批注如出一辙。
更深处的书架上，整齐码着数十本账册。马齐随手翻开一本，瞳孔骤缩——上面记着"送八阿哥金珠二十斛""供十西阿哥甲胄三百副"，落款日期竟在太子被幽禁之后。他突然想起上月在畅春园，太子曾望着漫天风筝说："风筝飞得再高，线断了也就坠了。"当时只当是少年感慨，此刻却字字惊心。
卯时初刻，窗外泛起鱼肚白。马齐抱着抄本和账册赶回乾清宫，途经月华门时，迎面撞见太子的贴身太监何柱儿。"马大人这是..."何柱儿的目光落在木箱上，喉结剧烈滚动。
"奉皇上命，查典籍。"马齐目不斜视，却在擦肩而过时嗅到对方身上的沉水香——那是索额图生前最爱的香方。
康熙靠在龙榻上，听完汇报后突然剧烈咳嗽，手帕上的血渍比昨日更深。"他竟然...竟然学索额图那套..."皇帝攥着抄本的手指青筋暴起，"去把胤礽叫来，朕要当面问他！"
辰时三刻，毓庆宫内。胤礽跪在丹陛之下，龙冠歪斜，眼底布满血丝。当马齐展出"索相遗训"抄本时，少年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破罐破摔的狠戾："没错，都是我写的！那些贤臣，哪个不是沽名钓誉？阿玛你以为，鳌拜真的该杀？索额图真的该抄家？"
"住口！"康熙抓起案头的镇纸砸过去，玉镇纸擦着胤礽耳际飞过，砸在身后的《孝经》上，"你读的圣贤书都喂了狗？"
胤礽抬起头，眼中闪过怨毒："圣贤书？不过是骗百姓的把戏！您看看这宫里宫外，哪个人不是为了权力？"他忽然指向马齐，"就连他马齐，不也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
马齐握着九龙玉佩的手收紧，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乾清门为护证据被刺客划伤的夜，想起去年在江南查案时，为救百姓差点葬身火海。此刻却只能沉默，看着康熙抓起朱笔，在弹劾太子的奏折上重重写下"再议"二字。
退朝后，马齐立在乾清门外，望着太子被侍卫押回毓庆宫的背影。少年的龙袍拖在地上，沾满尘土，像条褪色的蛇。李德全悄悄递来盏茶："马大人，皇上...到底还是舍不得。"
茶盏在掌心发烫，他却感觉不到温度。远处，太医院的太医们捧着药箱匆匆走过，檐角的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恍若二十年前擒鳌拜那日的更声。腰间的玉佩忽然传来凉意，他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掌早己被冷汗浸透。
是夜，康熙密召。暖阁内只剩两人，案头的日课纸己被烧成灰烬。"马齐，"皇帝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
他叩首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陛下爱太子，乃人之常情。但江山社稷..."
"不用说了。"康熙摆了摆手，"你去办两件事：一是封了东宫典籍室，二是...盯着八阿哥他们。"皇帝转身望向窗外的冷月，"朕老了，有些事，不得不防。"
马齐退出暖阁时，月亮正被乌云遮住一半。他摸了摸腰间的玉佩，想起太子那句话——"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刻的紫禁城，又何尝不是一片暗流涌动的江河？而他，只能做那根深深扎进河床的桩子，哪怕被洪水冲刷得遍体鳞伤，也要撑住这岌岌可危的舟。
三日后，东宫典籍室的封条上盖着御玺，在阳光下泛着红光。马齐路过时，听见里面传来虫蛀书页的声音，忽然想起康熙曾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可如今，这满室典籍，终究还是教出了个不认圣贤的太子。
夜渐深，他坐在书房里，翻开从东宫带出的《贞观政要》。被太子涂掉的"亲贤臣"三字下，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贤臣非伪，唯忠与能尔。"笔迹苍劲，竟是康熙的朱批。马齐望着窗外的星空，忽然明白，有些事，终究要有人去做——哪怕前路荆棘密布，哪怕要背负万千误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