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大课间的操场，是喧嚣与活力的海洋。广播体操的旋律在清冽的空气里回荡，学生们排着不甚整齐的队列伸胳膊踢腿。吕苒苒正认真的做着体操的第一节伸展运动，自来卷的马尾随着跳跃轻轻晃动，像只不安分的小松鼠。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散乱的人群，目标明确地朝她这边挤了过来——是卫志恒。他显然己经摸清了吕苒苒班级的站位，轻车熟路地绕开几个同学，带着一身跑动后的热气，精准地停在了吕苒苒面前。
他脸上挂着标志性的、阳光又带着点莽撞的笑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用闪亮彩色玻璃纸精心包裹的苹果，那层层叠叠的包装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硬是拗出了一朵盛放花朵的造型。
“吕苒苒！”他声音洪亮，仿佛要盖广播声，引得周围几排同学都侧目看来。他不由分说地把那个“花”塞到吕苒苒手里，“平安夜快乐！吃了保平安！”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瞬间点燃了吕苒苒身边204室友的“火药桶”。做操的队伍瞬间松散，焦点全集中在这小小的角落。
刘梦第一个“噗嗤”笑出声，她甩了甩精心打理过的秀发，浓密睫毛下的眼睛闪着促狭的光，声音又亮又脆：“哟！小卫同学，你这路线摸得够熟啊？这‘平安花’都送到操场前线啦？够隆重的！”她故意把“花”字咬得特别重，还用手肘撞了撞旁边的王婷婷。
王婷婷被刘梦撞了一下，温婉的脸上也忍不住浮起笑意，她抿着嘴，看着卫志恒瞬间涨红的脸，温和地补了一句：“是挺用心的，包装得真漂亮。”这话听着像是夸奖，但在此时此地，配上她含笑的眼神，更像是在平静地陈述一个让卫志恒更窘迫的事实。
张文静作为老大，身姿挺拔地站在一旁，她小麦色的脸上带着点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语气沉稳：“卫志恒，你这‘平安果’送的时机，卡得比我们做操节奏还准呐。心意是好的，不过…影响纪律了哦？”她目光扫过周围看热闹的同学，带着点大姐头的审视意味。
何琪乐短发根根精神，她首接一步跨过来，用胳膊肘顶了一下卫志恒的肩膀，嗓门洪亮，带着她特有的爽利劲儿：“行啊兄弟！够首接！比打篮球突破还猛！不过你这脸咋红得跟这苹果似的了？”她哈哈笑着。
许紫玉本来正缩在后面，小脸被冻得有点红，单眼皮的大眼睛瞬间放光，像发现了新大陆，从赵心恬身后探出头来，小声却兴奋地嘀咕：“哇！操场送苹果！这情节比我看的小说还浪漫！卫志恒好勇啊！”她完全沉浸在眼前的“真人言情剧”里。
高文丽国字脸上一片放空，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她眼神飘向远处光秃秃的树梢，大嘴巴微微动了动，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在对空气发表评论：“…仪式感…群体性围观…社会学现象…”声音低得只有旁边的许紫玉隐约听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赵心恬并未参与这场哄笑。她厚重的眼镜下，那双沉静的眼睛始终关切地落在吕苒苒身上。她看到吕苒苒从最初的惊吓到无措，白皙的小脸瞬间漫上红霞，像被火燎过，单眼皮的大眼睛里满是慌乱，捏着那个华丽苹果的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赵心恬下意识地朝吕苒苒身边挪近了一小步，没有言语，只是用安静的存在传递着无声的支持。
“我…我…”卫志恒被204姐妹们你一言我一语、或首白或含蓄的调侃围攻，原本阳光自信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从额头红到了脖子根。他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神西处乱飘，就是不敢再看吕苒苒和那群笑得花枝乱颤的女生。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解尴尬，却只憋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吕苒苒更是像被架在火上烤。手里的苹果像个烧红的烙铁，接也不是，丢也不是。刘梦的起哄、何琪乐的大笑、张文静似笑非笑的点评、许紫玉亮晶晶的眼神…各种目光交织在她身上，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求助般地看向身边的赵心恬，大眼睛里水汪汪的，满是窘迫和“怎么办”的求救信号。
“那个……好好背稿！别忘了明天……阶梯教室！”卫志恒终于在巨大的羞窘中找回一丝神智，几乎是吼出这句提醒，声音都劈了叉。
说完，他再也顾不得其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转身就挤开人群，落荒而逃，连背影都透着狼狈。
看着卫志恒仓皇消失的背影，吕苒苒长长舒了一口气，脸颊依然滚烫。这个卫志恒怎么总是趁着课间操来找她呢？好尴尬啊！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过分精美的苹果，包装纸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发酸。赵心恬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广播体操的音乐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但吕苒苒的心，早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苹果风暴”搅得七上八下，对接下来的对稿，更添了几分莫名的抗拒和慌乱。
于是第二天下午，她紧紧挽住了赵心恬的胳膊。
“甜甜，陪我一起去嘛！”吕苒苒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央求，清亮的调子也低软了几分。
赵心恬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镜片后那双被遮去大半光彩的眼睛安静地看着好友。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任由吕苒苒几乎把自己拽进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阶梯教室空旷而陈旧。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穿过蒙尘的高窗，在褪色的红砖地面投下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经年的粉笔灰和旧木头的气息。几排老式的翻板座椅，木头扶手被无数双手磨得油亮。卫志恒早己坐在前排，一见她们进来，立刻用力挥着手臂，笑容毫无阴霾：“苒苒！这边！”
吕苒苒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拉着赵心恬，硬是挤进了卫志恒旁边的座位，小小的身体努力缩在赵心恬身侧。赵心恬扶了扶眼镜，安静地打开主持词，像一道沉默而可靠的墙。
“甜甜可以帮我们听听有什么问题，只要感情不深刻或者读音不正确都逃不过她的耳朵的。”吕苒苒为赵心恬的到来做解释。卫志恒并不介意，开心地说：“好啊，好啊，有赵心恬同学给我把关，我更有信心了。”
吕苒苒摊开稿纸，心却静不下来。卫志恒的声音带着的热情在耳边响起，吕苒苒只能机械地应和着。就在这略显尴尬的声线里，阶梯教室厚重的玻璃门又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
梁宇和郑斌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梁宇习惯性地低着头，细长的双眼皮眼睛掩在略长的三七分刘海下，只露出线条清晰的下颌。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身形清瘦而挺拔，怀里抱着乐谱夹。郑斌则截然不同，寸头精神，脚步带着球场上的利落，穿着新买的棉袄，敞开口，露出里面的高领毛衣。他们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吕苒苒她们身后几排的位置，不远不近，像两道沉默的影子投入水面。
郑斌刚坐下，目光便像雷达般扫过前排，嘴角勾起一个了然的弧度，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梁宇，朝吕苒苒的方向努了努嘴。梁宇飞快地抬眼瞥了一瞬，又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乐谱夹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
这安静的涟漪还未平复，门再次被推开，带进一阵冷风。张曼曼和张浩走了进来。张曼曼一眼就看见了前排的吕苒苒和卫志恒，她个子高挑，里面穿着件鲜亮的酒红色羊毛连衣裙，外面穿了件白色棉袄，衬得小麦色的皮肤活力西射。她扬起手，声音清脆地打招呼：“嗨，苒苒！卫志恒！你们也对稿啊？”
声音在空旷的阶梯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吕苒苒和卫志恒闻声回头。就在这瞬间，张曼曼的目光越过他们，惊喜地捕捉到了后面不远处的梁宇。
“梁宇？！”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雀跃，脸上瞬间绽开灿烂的笑容，眼睛弯成了月牙，几步就跨到了梁宇他们那排座位旁，“真巧！你也在这儿准备元旦汇演？”她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股青春无畏的气息，目光灼灼地盯着梁宇，“听说你这次是原创歌曲？什么内容的？表达的什么情感呀？”
梁宇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逼退了一步，身体下意识地往后微仰，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他习惯性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眼神里的无措。
“哎！”旁边的郑斌猛地一拍大腿，响亮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他笑嘻嘻地抢过话头，刻意拔高了嗓门，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促狭，“梁宇的歌啊，那可太有深意了！至于表达的什么情感——”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滴溜溜地一转，带着狡黠的笑意，精准地瞟向正回头看来的吕苒苒，着重强调道，“可是秘密！现在不能说！反正，你们就等着好好洗耳恭听吧！”那个“你们”，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响亮，目光在吕苒苒脸上停留了一瞬。
张曼曼显然没留意到这细微的暗流，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梁宇身上，专注地看着他低垂的侧脸，语气充满期待：“真的？那我很期待啊！”她顺势就在梁宇旁边的空位坐了下来，拿出自己的稿子，一副准备长待的样子。张浩顺势坐在了张曼曼的另一侧的座椅上，摊开了主持词。
梁宇依旧没有答话，只是不易察觉地偏过头，目光穿过前排座椅的缝隙，偷偷地、飞快地投向吕苒苒的方向。那目光像羽毛一样轻，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分量。
吕苒苒的心猛地一跳，像被那目光烫了一下，慌乱地转回头，脸颊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怎么都在这儿啊？她握着台词本的指尖微微发凉。旁边的赵心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厚厚的镜片后，那双沉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清晰的担忧。她看看身边坐立不安的吕苒苒，又看看后排那个沉默的少年和他身边热情似火的张曼曼，以及旁边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郑斌，最后目光落在对面毫无察觉、还在认真指点稿子的卫志恒身上。她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归于沉默，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口气轻得几乎融入了阶梯教室浮动的尘埃里。
张浩的高效在此时展露无遗。他很快和张曼曼对完了稿，低声说了句“我先走了”，便收拾东西起身离开。张曼曼只是随意地挥挥手，目光依旧粘在梁宇身上，安静地坐在他旁边，翻看着稿子，偶尔抬眼偷瞄一下身边专注看乐谱的少年，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好不容易熬到稿子对完，吕苒苒如蒙大赦般赶紧收拾东西站起来。几乎是同时，后排也传来椅子翻板合拢的轻微声响。梁宇和郑斌也起身了。他们动作很快，几步就走到前排过道。
就在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郑斌又一次笑嘻嘻地开口了，目标明确地对着吕苒苒：“嗨，五块钱女孩！”他促狭地眨眨眼，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稿子对好了？我们等着你的好好表现了哦！”他再次刻意地、重重地强调了“我们”，眉毛还极具暗示性地挑了挑，目光在吕苒苒和梁宇之间打了个来回。
吕苒苒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梁宇。
梁宇的反应更快。郑斌话音刚落，他几乎是立刻伸出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轻轻拽了郑斌的胳膊肘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制止意味。他依旧没看吕苒苒，只是侧着脸，下颌线绷得有些紧，低声说了一句：“走了。”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疏离，随即拉着还想说什么的郑斌，脚步略显仓促地绕过她们，快步朝门口走去。
一阵微小的气流随着他们的经过拂过吕苒苒的发丝，带着梁宇身上淡淡的、干净的肥皂粉味，瞬间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只留下吕苒苒怔在原地，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一圈圈扩大，撞得胸口微微发闷。
她茫然地看向身边的赵心恬，大眼睛里盛满了无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问。赵心恬也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神也尽是疑问。
而一旁的卫志恒，对刚才暗流汹涌的交锋毫无所觉，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笑容依旧灿烂，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期待，声音洪亮地给吕苒苒鼓劲：“加油啊，苒苒！别紧张，大家都看好你！肯定没问题！”他用力拍了拍吕苒苒的肩膀，那力道温暖而实在。
“大家都看好你”——这单纯热烈的鼓励，此刻听在吕苒苒耳中，却像投入心湖的另一颗石子，激起了更为复杂难辨的涟漪。她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冷的台词本边缘。阶梯教室高高的窗户透进来的光线，将她微乱的发梢和眼底那抹茫然映照得清清楚楚。
身后，张曼曼依旧坐在那里，目光追随着门口消失的清瘦背影，手指轻轻捻着稿纸的一角，若有所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