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孤影孑然入新庭
七月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又气势汹汹。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车窗上，瞬间模糊了外面流光溢彩却陌生的街景。雨刷器徒劳地左右摇摆，发出单调的刮擦声，像极了此刻小念心底那片被反复冲刷却无法清理干净的茫然与钝痛。
她蜷缩在出租车后座的一角，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有些掉漆的旧铁皮盒子。那是她全部的“家当”，也是她与过往那点微薄温暖唯一的联系。湿漉漉的头发黏在额角，冰凉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脖颈，激得她微微一颤。她没敢抬手去擦，只是把怀里的铁盒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车子驶入一片明显更加静谧、高档的住宅区。一栋栋造型别致的别墅在雨幕中影影绰绰，庭院里的绿植被雨水冲刷得油亮。这里和她生活了十五年的、那个总是充满油烟味和邻里喧嚣的老旧居民楼，完全是两个世界。
“到了，姑娘。”司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破了车厢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念猛地回神，慌忙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几张被雨水洇湿的零钱付了车费。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深吸一口气，才鼓起勇气踏下车。
脚下是平整光滑的青石板路，雨水在上面汇成细流。眼前是一栋灯火通明的欧式别墅，在雨夜里显得格外气派，也格外冰冷。巨大的雕花铁门紧闭着，门廊下温暖的灯光，似乎也无法穿透这厚重的雨帘，温暖到她身上。
这就是阿姨林静的家。也是她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可能是整个青春期的“家”。
小念站在雨里，雨水很快打湿了她单薄的衣衫。她有些无措地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不知道是该按门铃，还是该再等等。怀里的铁盒冰冷地贴着胸口，提醒着她此刻的孤立无援。母亲离开时的泪眼和那句模糊不清的“去你阿姨那里，她会照顾你……”在脑海中反复盘旋，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为什么离开？爸爸呢？她懵懂地知道家里似乎出了很大的变故，但具体是什么，大人们总是语焉不详，只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复杂情绪的眼神看着她。她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湿透的布，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来处。
就在她踌躇不定时，别墅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咔哒”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穿着质地精良家居服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她的面容保养得宜，依稀能看出与小念母亲相似的轮廓，但眉眼间那份精明和疏离感，却是小念母亲从未有过的。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小念身上，上下扫视了一圈，那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平静无波，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温情。
“小念？”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腔调，“进来吧，雨大。”
“阿……阿姨。”小念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和怯懦。她拖着湿透的行李，小心翼翼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了一串清晰的水渍脚印。她立刻感到局促不安，下意识地想把脚缩回来。
“鞋子脱在外面。”林静淡淡地说了一句，目光扫过她湿漉漉的鞋子和沾着泥点的行李轮，“张妈，拿双干净的拖鞋给她。”
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应声过来，递给她一双崭新的、看起来柔软舒适的棉拖鞋。小念连忙道谢，手忙脚乱地换鞋，湿透的袜子贴在脚上，冰凉黏腻。
“先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衣服，别感冒了。”林静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完成一项既定的程序，“你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张妈会带你上去。晚饭快好了。”
“谢谢阿姨。”小念低声道谢，头垂得更低了。她能感觉到这个宽敞明亮得有些过分的客厅里，似乎有别的视线在打量她。她不敢抬头确认，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像一只误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妈，谁来了？吵死了！”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女声从旋转楼梯上传来。
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循声望去。
楼梯拐角处，站着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女孩穿着精致的丝绸睡裙，长发微卷，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像橱窗里展示的昂贵洋娃娃。她的五官继承了林静的优点，甚至更加精致漂亮，只是此刻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毫不掩饰地盛满了审视、挑剔，以及……浓烈的敌意。
那目光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小念单薄的防御。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铁皮盒子。
林静微微蹙眉：“晚晴，这是你小念表妹，以后就住在我们家了。要有礼貌。”
“表妹？”苏晚晴嗤笑一声，慢悠悠地从楼梯上走下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她走到小念面前，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目光最终定格在她怀里那个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的旧铁盒上。“哦，就是那个‘投奔’我们家的小念啊？”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难堪的腔调。
“晚晴！”林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警告的意味，但并不十分严厉。
苏晚晴撇撇嘴，似乎并不在意母亲的警告。她的目光再次回到小念脸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毫不掩饰的排斥。“我们家可不是收容所。”她低声嘀咕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小念听得清清楚楚。
小念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血色褪尽，只剩下难堪的苍白。她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没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怀里冰冷的铁盒硌得她胸口生疼，那是妈妈留下的唯一念想，此刻却成了苏晚晴眼中可笑寒酸的象征。
“行了，少说两句。”林静似乎不想在门口多纠缠，对着张妈说，“带她上去吧，收拾一下下来吃饭。”说完，她转身走向客厅深处，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开始低声讲电话，仿佛门口这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小念小姐，跟我来吧。”张妈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念如蒙大赦，赶紧拎起自己简陋的行李，几乎是逃离般地跟着张妈走上旋转楼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她，像芒刺在背。楼梯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更衬得她的心跳如擂鼓。
二楼走廊很长，两侧有好几个房门。苏晚晴的房间就在楼梯口不远，门虚掩着，能瞥见里面梦幻的粉色纱帐和各种精致的玩偶。张妈带着她径首走向走廊最深处，推开了一扇相对朴素的白色木门。
“小念小姐，这就是你的房间了。”张妈打开灯，“有点小，不过东西都齐全。浴室在隔壁，是公用的。你先收拾一下，衣柜里有干净的毛巾和睡衣。”
房间确实不大，比起苏晚晴那惊鸿一瞥的“公主房”，这里更像一个整洁的客房。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仅此而己。墙壁是素净的白色，没有任何装饰，显得空旷又冷清。一扇小窗外，是后院的景象，在暴雨中一片模糊。
但小念却松了口气。至少，这里暂时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角落。
“谢谢张妈。”她再次低声道谢。
“别客气，有什么需要就叫我。”张妈笑了笑，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小念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松懈下来，几乎脱力地靠在门板上。狭小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奢华、疏离和那道冰冷的视线，给了她一丝喘息的机会。她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冰凉的床单触感让她又是一颤。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哗啦啦地冲刷着玻璃。房间里只开着一盏不算明亮的顶灯，光线有些昏黄。小念低头，看着自己依旧紧紧抱在怀里的旧铁盒。盒子上斑驳的绿色油漆，是妈妈当年亲手刷的，上面还贴着一张褪了色的卡通贴纸，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
她颤抖着手，打开了铁盒。
里面东西不多：几本旧日记，一叠用橡皮筋捆好的信件（大多是母亲年轻时和朋友的通信），几张老照片，最上面，就是那张她视若珍宝的合影——照片上的母亲还很年轻，笑容温婉，怀里抱着大约两三岁、笑得眼睛弯弯的自己。背景是一片开满野花的山坡，阳光正好。
小念用指尖轻轻着照片上母亲的脸颊，冰凉的触感让她眼眶发热。妈妈，我到了……可是这里……好冷。那个表姐，她好像很讨厌我。阿姨……阿姨她……
一阵突如其来的委屈和孤独感汹涌而至，几乎将她淹没。她把照片紧紧贴在胸口，仿佛想汲取那早己消散的温暖。铁盒里熟悉的气息，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她的门口。小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是苏晚晴？还是……阿姨？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敲门声。仿佛刚才的脚步声只是她的错觉。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像冰冷的蛇，悄然缠绕上来。
小念僵在原地，抱着冰冷的铁盒，听着窗外无休无止的暴雨声，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从今天起，她不再是那个被母亲小心翼翼呵护在羽翼下的女孩了。在这个华丽却冰冷的屋檐下，她只是一个寄人篱下的、懵懂无知的外来者。前路是荆棘丛生，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懵懂如雾，笼罩着未知的命运；而初入庭院的孤影，己然感受到第一缕渗入骨髓的寒霜。怀中的旧铁盒，是过往的锚点，却也是此刻格格不入的烙印。那张被刻意藏在盒子最底层的、边角己经磨损的“全家福”——照片上除了笑容灿烂的妈妈和年幼的自己，还有一个面容模糊、身影被剪掉一半的男人——是她心头最大的谜团，也是她懵懂无知情的核心。她不知道，这张照片，以及她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己经悄然搅动了这个看似平静的家的深潭。而苏晚晴眼中那浓烈的敌意，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根深蒂固。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残缺”的全家福塞回铁盒最底层，盖好盖子，仿佛藏起一个不能见光的秘密。窗外的雨，还在下。这个寄宿时光的第一夜，注定漫长而寒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