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宫”的金碧辉煌，像一场巨大而虚幻的梦。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雪茄的微辛、名贵香水的馥郁，还有金钱无声流淌带来的、令人微醺的眩晕感。水晶吊灯折射出千万点碎钻般的光芒，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也落在穿梭其间的侍应生们身上。夏真真穿着那身剪裁合体的黑色制服裙，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
制服布料是凉的，贴着皮肤，带着一种冰冷的束缚感，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这身黑，是遮羞布，也是耻辱布。从踏入这扇镶着金边的沉重旋转门开始，她就把那个在暗巷里被捏着下巴、尊严尽碎的夏真真，死死地摁进了灵魂最深处的泥潭里。
连高利贷都借了，连“卖”字都被人轻飘飘地甩在脸上碾过，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只要能抓住钱，抓住那根虚无缥缈的救命稻草。
可这地方太亮，亮得刺眼。那些衣香鬓影的男女，那些觥筹交错间的低语浅笑，那些落在她身上或轻蔑或探究的目光，都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她托着沉重的银质托盘，上面稳稳立着一只剔透的水晶杯，里面盛着深宝石红色的液体——罗曼尼康帝。经理在培训时耳提面命，强调过它的年份和价格，那串数字足以让她在快餐店洗上几个月的盘子。此刻，这杯液体在她手中，沉甸甸如同烧红的烙铁。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领班尖利的声音像鞭子抽过来，眼神扫过她，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VIP3卡座，顾先生！要是出了岔子，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顾先生。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让周围经过的其他侍应生脚步都下意识地放轻。夏真真心脏猛地一缩，不敢细想，只能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用痛感逼迫自己集中精神。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挺首被生活压弯的脊背，朝着那个被巨大绿植半掩、灯光特意调得幽暗的区域走去。每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都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惊的“咔嗒”声，在她自己的耳膜里无限放大。
卡座里坐着几个人，姿态随意却透着骨子里的疏离。光线昏暗，只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她的目光只能死死锁住那杯酒，仿佛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近了，更近了。她微微躬身，试图将托盘平稳地放上桌面。也许是领班那声呵斥的回音还在脑子里震荡，也许是连日来的疲惫和恐惧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也许是某个卡座里突然爆出的一声夸张大笑惊得她神经一跳……
就在她指尖即将离开托盘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她。手腕一软，那一首绷紧的弦，“啪”一声，断了。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
那只盛满了价值不菲酒液的水晶杯，以一种极其优雅又极其残酷的姿态，脱离了银盘的束缚。它在半空中微微倾斜，深红的酒液在幽暗的光线下，反射出粘稠的、近乎妖异的血光。然后，它精准地、毫无偏差地，倾倒而下。
目标，是卡座里，那个坐在主位、姿态最为放松的男人。
深宝石红的罗曼尼康帝，像一捧被骤然泼出的、粘稠滚烫的鲜血，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精准，倾泻而下！
“哗啦——！”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碎裂声。
酒液，淋漓地、肆意地泼洒开来，瞬间浸透了男人胸前昂贵挺括的深灰色西装面料！那手工定制的布料，如同最上等的宣纸，贪婪地吸吮着深红的液体，迅速晕染开一大片刺目惊心的污迹，边缘还在不断向下蔓延。细碎的水晶碎片溅落在锃亮的皮鞋旁，闪着冰冷的光。
时间凝固了。
空气瞬间冻结成冰。刚才还弥漫在卡座间的低语、轻笑，甚至远处飘来的背景音乐，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死寂，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整个“水晶宫”的金碧辉煌都在这一刻褪色、崩塌，只剩下那一片在幽暗光线中不断扩散的、湿漉漉的深红污渍，和那刺鼻的、带着顶级橡木桶气息的酒液味道，蛮横地霸占了所有感官。
夏真真的脑子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从头顶瞬间浇灌到脚底，西肢百骸都冻僵了。她甚至忘了呼吸，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像垂死的鼓点。
她几乎是本能地、僵硬地抬起头。
视线，撞进了一双眼睛。
就在那片狼藉的正上方。那双眼眸，深不见底，如同千年寒潭，映着卡座顶上一束冷白的光，折射出无机质般的冰冷。没有暴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纯粹的、淬了寒冰的沉静。那沉静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仿佛暴风雪来临前，凝固了整片天地的死寂。那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攫住了她，像冰冷的铁钩，狠狠扎进她的灵魂，让她动弹不得。
顾魏。
这个名字无声地在夏真真濒临崩溃的脑海里炸开。经理那惊恐扭曲的脸，领班如临大敌的告诫，同事们讳莫如深的眼神……关于这个男人的所有碎片信息，瞬间涌了上来，拼凑成一个足以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名字——顾魏！这座城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活阎王！
寒意，从脊椎骨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
周围，是凝固的雕塑。卡座里的其他人，脸上幸灾乐祸、震惊、怜悯的表情都僵住了。远处的领班，面如死灰，身体筛糠般抖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仿佛看到了世界末日。
那片深红的酒渍还在缓慢地向下晕染，像一条冰冷的毒蛇，蜿蜒在顾魏昂贵的手工西装上。水晶碎片散落一地，折射着冰冷的光点，如同破碎的星辰，宣告着一个卑微侍应生的彻底毁灭。
顾魏的目光，依旧锁在夏真真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一丝波澜也无。他只是微微垂眼，扫了一眼自己胸前那片狼藉的深红，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残酷优雅。
夏真真浑身一软，脚下踉跄，几乎要瘫倒在地。完了。她知道，这次是真的完了。比被高利贷堵在暗巷里更加彻底，更加万劫不复。那杯泼出去的罗曼尼康帝，不是酒，是她和母亲最后一点微末的、挣扎的生机，被她亲手泼成了冰冷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