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姐儿那带着奶香的小身子和软糯的认字声,像投入凤姐心湖的一缕暖阳,将那些因金钏儿试探、周瑞家的倒台而泛起的冰碴子悄然融化。
葡萄架下的日子,因着这小小的启蒙学堂,陡然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平儿动作极快,不过三两日功夫,便在凤姐院西厢辟出了一间小巧玲珑的书房。
窗明几净,特意打制的矮小桌椅,铺着素净的软垫;雪浪纸、紫毫笔、松烟墨,一应俱全,连镇纸都选了温润的玉石,怕硌着孩子娇嫩的手。寻访女先生的事也有了眉目,林之孝家的在外头打听了几位口碑极好的,只等凤姐最终定夺。
凤姐的心思,大半扑在了女儿身上。
每日午后,她不再一味歪在竹榻上摇扇,而是早早候在书房里。那位新请的、姓沈的先生,年约西十,面容和善,气质沉静,说话温言细语,极有耐心。凤姐也不避嫌,就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手里捏着团扇,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先生如何握着巧姐儿的小手,在雪白的纸上落下稚嫩却认真的笔画。
听着女儿用那软糯的童音跟着念“人之初,性本善”,她心头便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熨帖与满足,仿佛前世那无法弥补的缺憾,正被这稚嫩的笔画一点一点填满。
这日午后,巧姐儿正跟着沈先生描红,小脸绷得紧紧的,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凤姐坐在一旁,嘴角噙着笑,手里剥着一颗新得的、水灵灵的妃子笑荔枝,指尖染上淡淡的粉紫汁液。冰碗里镇着几颗剥好的荔枝肉,只等女儿歇息时享用。窗外蝉鸣聒噪,书房内却一片宁静安详。
“奶奶……”平儿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凤姐抬眼,见平儿站在门框边,脸色有些不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将剥好的荔枝轻轻放入冰碗,又用湿帕子擦了擦指尖的汁水,这才起身,脚步放得极轻,走到门口。
“怎么了?”凤姐低声问,目光扫过平儿略显苍白的脸。
“潇湘馆……紫鹃姑娘方才……哭着跑来……”平儿的声音带着点喘息,显然是跑着过来的,“说林姑娘……林姑娘昨夜咳了一宿,今早连药都喝不进了!痰里……痰里见了红丝!紫鹃吓坏了,说王太医来看过,开了新方子,可……可林姑娘烧得昏昏沉沉的,喂药都艰难……”
平儿的声音哽住了,眼圈泛红,“紫鹃实在没了主意,又不敢惊动老太太、太太,怕她们担心,更怕……更怕惹出闲话,只能……只能来求奶奶拿个主意!”
“痰中带血?!”凤姐心头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前世黛玉咳血的画面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那苍白如纸的脸,那压抑不住的呛咳,那刺目的猩红……最终指向那个冰冷绝望的结局!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她脸上的慵懒和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凌厉的凝重。她甚至顾不上交代沈先生一声,只对平儿丢下一句“照看好姐儿”,便提起裙裾,疾步如风地冲出了书房,冲出了院子!
午后的阳光白花花地泼洒下来,晒得青石板滚烫。凤姐却浑然不觉,脚步又快又急,几乎是跑着穿过一道道回廊庭院。绣鞋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嗒嗒”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前世她护不住,今生绝不能再让那朵孤清的花,在她眼前凋零!
冲进潇湘馆院门,那股熟悉的、带着药味和竹叶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却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沉重与压抑。
阶前的苔痕似乎都透着灰败。紫鹃正守在房门口,眼睛肿得像核桃,一见凤姐,像是见了救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泣不成声:“二……二奶奶!您可算来了!姑娘她……她……”
凤姐没空扶她,一把推开虚掩的房门,浓重的药味和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瞬间冲入鼻腔。屋内光线昏暗,只支开半扇窗。竹榻上,黛玉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烧得泛着不正常潮红的小脸。乌黑的长发汗湿地贴在鬓角,嘴唇干裂起皮,紧闭的眼皮下,眼珠在不安地转动。她呼吸急促而微弱,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每咳一下,那单薄的肩胛骨都剧烈地颤抖,像风中即将折断的细竹。
一个面生的老嬷嬷正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试图用小银勺撬开黛玉紧闭的牙关,却弄得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染脏了雪白的寝衣领口。
“住手!”凤姐厉喝一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把那老嬷嬷吓了一跳,手一抖,药碗差点脱手。
凤姐几步抢到榻前,一把夺过药碗,看也不看就递给跟进来的紫鹃:“倒了!”她俯下身,伸手探向黛玉的额头——触手滚烫!那热度灼得她指尖发麻!
“王太医怎么说?”凤姐的声音冷得像冰,目光锐利如刀,扫向那个被吓住的老嬷嬷。
老嬷嬷是王夫人临时拨过来的,哪见过凤姐这副模样?哆嗦着回话:“回……回二奶奶……王太医说……说姑娘是旧疾复发,内火郁结,外感风邪……开了清肺降火、固本培元的方子……”她指了指紫鹃手里的药碗。
“清肺降火?固本培元?”凤姐冷笑一声,抓起榻边小几上那张墨迹未干的药方,目光飞快地扫过上面的字迹:人参、黄芪、当归……依旧是温补燥热的路子!这大暑天,黛玉本就内火炽盛,再灌这些火性十足的补药,岂不是火上浇油,催她的命!
前世黛玉被庸医所误的怒火,混杂着此刻看到黛玉惨状的揪心,在凤姐胸腔里熊熊燃烧!她捏着药方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页揉碎!
“他人呢?”凤姐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
“王太医……开完方子就走了,说……说府里太太那边也病着,等着他……”老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
“好!好得很!”凤姐怒极反笑,眼神冷得能冻死人。她不再理会那老嬷嬷,转向紫鹃,语速极快地下令:“紫鹃,立刻拿我的对牌,打发旺儿骑快马出府!让他去城南‘济世堂’,请坐堂的秦老先生!就说是我王熙凤重金延请,请他务必立刻过来!再让兴儿去库房,把去年庄子上送来的、那匣子上好的川贝母、雪蛤膏、铁皮石斛,还有前儿得的那几支老山参须子,都给我拿来!要快!”
紫鹃从未见过凤姐如此雷厉风行又杀气腾腾的样子,被她气势所慑,连哭都忘了,忙不迭地应声:“是!是!奴婢这就去!”转身就往外跑。
“等等!”凤姐又叫住她,目光扫过黛玉干裂的唇,“再去小厨房,用新汲的井水湃些雪梨汁来,兑一点点蜂蜜,要温的!快!”
紫鹃连连点头,飞奔而去。
凤姐这才坐到榻边,小心翼翼地扶起黛玉滚烫的上身,让她半靠在自己怀里。她拿起湿帕子,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一点一点擦拭着黛玉额角颈间的冷汗,又用干净的棉签蘸了温水,小心翼翼地润湿她干裂的嘴唇。
“好妹妹……别怕……姐姐在这儿……”凤姐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像在哄一个易碎的梦,“姐姐给你找好大夫……找最好的药……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她一遍遍重复着,不知是在安慰黛玉,还是在安抚自己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
黛玉在她怀里无意识地蹭了蹭,烧得迷迷糊糊,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熟悉的安心,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点点,急促的呼吸也稍稍平缓了些许。
那被晾在一旁的老嬷嬷看着凤姐这判若两人的样子,再看看她抱着林姑娘那珍视的姿态,哪里还敢多嘴?悄没声地退到外间去了。
不多时,紫鹃捧着温热的雪梨汁进来。凤姐用小银勺,一点一点,耐心地喂给黛玉。许是那清甜温润的滋味缓解了喉间的灼痛干涩,黛玉竟真的吞咽了几口。
“好姑娘……真乖……”凤姐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眼眶发热。她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继续用湿帕子给黛玉擦拭降温。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凤姐抱着滚烫的黛玉,感受着怀里那微弱的心跳,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她一遍遍回想前世黛玉的病症,一遍遍琢磨着秦老先生的医术,心中那点“摆烂”的念头早己被抛到九霄云外,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救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院外终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脚步声。旺儿气喘吁吁地引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背着药箱的老者快步进来。
“秦老先生!快请!”凤姐如同见了救星,立刻起身让开位置,语速飞快地将黛玉的病情、症状、以及王太医开的方子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
秦老先生神色凝重,也不多言,立刻坐下为黛玉诊脉。他闭目凝神,指尖搭在黛玉纤细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腕上,良久,又仔细查看了她的舌苔、眼睑,询问了紫鹃这几日的饮食起居和咳血的情况。
诊完脉,秦老先生沉吟片刻,眉头紧锁,提笔写下方子。
凤姐凑过去一看,方子上赫然是:川贝母、枇杷叶、麦冬、沙参、生地、玄参……全是清热润肺、滋阴降火之品!与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而王太医那方子里的参、芪、归等温补药,被尽数摒弃!
“姑娘此症,乃阴虚肺燥,虚火上炎,又感暑热风邪,内外交攻,灼伤肺络,故而咳血。当务之急,是清热润燥,滋阴降火,固护肺络。切不可再用温补助火之品!”
秦老先生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老夫这方子,先抓三剂,文火慢煎,不拘时辰,醒了就喂几口。饮食务要清淡,忌油腻荤腥,多用些梨汁、荸荠水润着。若能熬过这三日,退了烧,止了咳血,便有转机。”
“有劳老先生!”凤姐心头大石稍落,立刻吩咐紫鹃,“按老先生方子,速去抓药!用我带来的好药材!”
紫鹃拿了方子,如奉纶音,飞奔而去。
秦老先生又交代了些护理的细节,这才告辞。凤姐亲自送到院门口,命旺儿备了厚厚的诊金,又用自家马车将老先生稳妥送回。
送走大夫,凤姐立刻回到黛玉榻前。药抓来需要时间,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让紫鹃打来新汲的冰凉井水,一遍遍拧了冷帕子,敷在黛玉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处。又亲自用小银勺,一遍遍喂温热的雪梨汁。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潇湘馆内点起了灯烛。黛玉依旧昏睡,烧却似乎退下去一点点,呼吸也平稳了些许,不再咳得那样撕心裂肺。
凤姐守在她身边,眼睛熬得通红,却不肯离开半步。平儿打发人送来了晚膳,她也只胡乱扒拉了两口。
紫鹃煎好了第一碗药,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清苦的气息。凤姐接过药碗,自己先尝了一口。药味极苦,带着一股清冽的凉意滑入喉咙。她皱了皱眉,却放下心来——这药性,对了。
她让紫鹃扶起黛玉,自己则坐在榻边,让黛玉半靠在自己怀里。她用银勺舀起一点药汁,吹了又吹,小心翼翼地凑到黛玉唇边,声音轻得像羽毛:“好妹妹,乖,张嘴……喝了药就不难受了……”
或许是那清苦的药味刺激,或许是凤姐怀中那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昏迷中的黛玉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干裂的唇。凤姐心头一喜,屏住呼吸,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那一点点药汁喂了进去。
黛玉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下去。
“好!真乖!”凤姐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欣喜,眼眶又湿了。她如法炮制,一勺,又一勺,喂得极有耐心。一碗药,足足喂了半个时辰。
夜色深沉。潇湘馆内,烛影摇红。
凤姐依旧守在黛玉榻前,握着那微凉的小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张苍白的小脸。紫鹃和另一个小丫鬟在旁打着盹。
窗外竹影婆娑,风过林梢,发出沙沙的轻响。
凤姐毫无睡意,心中那根弦依旧绷得紧紧的。她知道,这三日,才是真正的鬼门关。前世黛玉咳血后的衰败景象,如同噩梦般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她轻轻抚开黛玉汗湿的鬓发,指尖触碰到那依旧有些烫手的肌肤。她俯下身,在黛玉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一字一句,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低语道:
“林妹妹……你听着……有姐姐在,阎王爷他……休想把你从我眼皮子底下带走!”
“你得好起来……好好儿的……姐姐还等着听你念诗,看你葬花……等着咱们的‘姐妹茶点会’……”
“听见没有?你得好起来!”
烛火在她眼中跳跃,映出两簇幽深而执拗的光芒。那光芒里,没有半分“摆烂”的慵懒,只有一种属于护雏母兽的、不惜一切也要守护到底的决绝。
一夜,她不再是那个万事不管的富贵闲人,而是一只死死守在巢边、目光如炬、寸步不离的——熬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