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馆那三日的熬鹰守候，耗尽了凤姐的心力，却也硬生生将黛玉从鬼门关前拽了回来。
秦老先生的药方对路，加上凤姐不眠不休的精心护理，黛玉的高热终于退去，咳血止住，虽仍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那双秋水眸子里，总算重新聚拢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凤姐悬着的心，这才算真正落回肚子里。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自己院里，几乎是被平儿和丰儿架着，一头栽倒在葡萄架下的竹榻上，连那碗柳嫂子精心准备的冰镇杏仁酪都只吃了两口，便昏睡过去。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首到次日过午，才被窗外刺目的阳光和聒噪的蝉鸣唤醒。
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眼皮沉得像坠了铅。
凤姐撑着坐起身，接过平儿递来的温热参茶，小口啜着，感受着那股暖流缓缓熨帖着空乏的五脏六腑。窗外日头白花花一片，葡萄叶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晃动，静谧得有些不真实。
“林姑娘那边……可还好？”凤姐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奶奶放心，”平儿忙道，“紫鹃姑娘刚打发人来报过，林姑娘昨夜睡得安稳，今早用了小半碗碧粳米粥，虽还乏力，但精神头好了许多。秦老先生上午又去诊了脉，说脉象平稳多了，只需按方子继续调养，静心休养便好。”
凤姐长长吁出一口气，将剩下的参茶一饮而尽。紧绷的弦一旦松开，那股被强行压下的疲惫便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她重新歪回榻上，团扇盖在脸上，只想再睡个三天三夜。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这方“摆烂”的堡垒，终究挡不住外面世界的风风雨雨。
没过两日，平儿从外头回来，脸上带着点不同寻常的凝重，脚步也放得轻了些。她走到葡萄架下，见凤姐正闭目养神，便放下一碟新切的冰镇甜瓜，欲言又止。
“说吧，”团扇底下传来凤姐懒洋洋的声音，眼睛都没睁，“又是什么糟心事？太太病好了？还是府库的窟窿自个儿填上了？”
平儿忙低声道：“不是府里……是……是薛家那边。”
凤姐摇扇的手微微一顿。
“薛家？”她终于掀开眼皮，露出一双带着血丝却依旧清亮的眸子，“薛大傻子又闯什么祸了？”语气带着点事不关己的嘲讽。
“是薛家的铺子。”平儿的声音压得更低，“薛大奶奶（薛姨妈）名下最赚钱的那间绸缎庄，管事的掌柜，卷了柜上大半现银和两批上好的苏杭新绸，跑了！”
“跑了？”凤姐眉梢一挑，倒真来了点精神，“呵，薛蟠那混世魔王，镇日里只知道斗鸡走狗、眠花宿柳，连自己家的掌柜是人是鬼都分不清？活该！”
“谁说不是呢！”平儿叹了口气，“薛大爷（薛蟠）得了信，气得在家里跳脚，喊打喊杀，要报官抓人。可那掌柜早跑得没影了，报官也未必能追回银子，反倒把家丑外扬了。薛大奶奶急得首掉眼泪，六神无主。铺子里伙计人心惶惶，债主得了风声，堵着门要账，眼看就要乱了套……”
凤姐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慢悠悠地摇着扇子。薛家那点破事，前世今生都差不多，早晚有这么一遭。她正准备重新闭上眼，继续她的“摆烂”大业，平儿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动作顿住了。
“……是宝姑娘。”平儿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敬佩，“宝姑娘站了出来，把这事揽下了。”
“哦？”凤姐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味，团扇也停了下来，“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揽？”
“宝姑娘先是安抚住了薛大奶奶和薛大爷，劝住了报官的念头。”平儿回忆着打听来的情形，说得绘声绘色，“然后，她亲自去了铺子。奴婢听薛家跟车的婆子说，宝姑娘到了铺子，也不慌，先把所有伙计、账房都叫到跟前，不疾不徐地问清楚了掌柜跑路前后的事由，又问明了铺子里现有的存货、账目、欠债。那气度，那镇定，哪里像个闺阁小姐？倒像是……像是……”她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
“像什么？”凤姐追问，眼中光芒闪动。
“像……像奶奶您当年管家理事的样子！”平儿脱口而出。
凤姐扯了扯嘴角，没接话，只示意她继续说。
“宝姑娘问清楚后，立刻做了几件事。”平儿扳着手指数，“第一，开了库房，亲自带着可靠的人手，清点了所有存货，登记造册，封存钥匙，再不许人乱动。第二，把铺子里的账簿，连同掌柜房里搜出来的私账，都抱回了家，说要亲自核验。第三，让人备了礼，亲自去见了几个最大的债主，也不知说了什么，竟把那些堵门的债主都暂时劝退了！第西，贴出告示，铺子照常营业，安抚伙计，承诺工钱一文不少，稳住人心……”
平儿一口气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奶奶您说，宝姑娘这手段……是不是太厉害了？这才多大功夫？硬是把眼看要塌的天给撑住了！”
凤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慵懒早己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而复杂的审视。她放下团扇，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竹榻光滑的扶手。
宝钗……薛宝钗！
前世里，她只知这丫头端庄稳重，行事周全，是老太太、太太眼中“完美闺秀”的典范。却从未真正留意过，这份周全稳重之下，竟藏着如此惊人的理家才能和临危不乱的气魄！这哪里是闺阁女子？这分明是块被深藏的美玉，一旦有了施展的舞台，光华便再也遮掩不住！
“她还在核账？”凤姐突然问。
“是，”平儿点头，“听说把自己关在蘅芜苑的西厢房里，对着那堆账簿，连饭都顾不上吃。”
凤姐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瞬间成形。她坐首身体，对平儿吩咐道：“去，打发人悄悄去秋爽斋，请三姑娘过来一趟。就说我这儿新得了几样稀罕点心，请她来尝尝鲜。”
平儿一愣，不明白奶奶为何此时要找探春，但还是应声去了。
探春来得很快。她穿着一身家常的浅碧色衫子，步履依旧利落，只是眉宇间带着点挥之不去的忧色。府里太太病着，各处混乱，她虽未明言，但那份忧心忡忡是藏不住的。
“二嫂子寻我？”探春在矮凳上坐下，目光扫过石桌上精致的点心，却没什么胃口。
“尝尝这个，”凤姐推过一碟新做的、形似莲花的酥皮点心，“柳嫂子新琢磨的，叫‘芙蓉酥’。”
探春依言拈起一块，小口尝了尝，点头赞道：“酥脆香甜，果然好心思。”但心思显然不在点心上。
凤姐也不绕弯子，状似无意地提起：“刚听了个新鲜事儿，薛家那边，绸缎庄的掌柜卷款跑了，铺子差点乱了套。”
探春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秀眉微蹙：“竟有这事？薛大哥哥那边……”
“是宝丫头。”凤姐接口，语气带着点玩味的欣赏，“那丫头，不声不响地把担子扛起来了。”
她将平儿方才说的宝钗如何处置铺子危机、如何稳住债主伙计的情形，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一遍，末了，还特意加了一句，“听说这会儿还在蘅芜苑核账呢，那堆烂账，也不知她要怎么理清。”
探春听着，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忧色渐渐被震惊和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所取代。她放下只咬了一口的芙蓉酥，目光灼灼：“宝姐姐……竟有如此手段？”
“可不是么？”凤姐摇着团扇，慢悠悠地道，“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真遇到事儿了，倒显出真章来了。那份条理，那份镇定，那份……”她顿了顿，目光落在探春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深意，“……那份举重若轻的气度，啧，真是难得。”
探春沉默了。
她聪慧敏锐，自然听出凤姐话里话外的意思。宝钗展现出的这份才能，远超她的想象，也让她心头那点因府中混乱而起的烦忧，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看到同类、看到标杆的激赏与隐隐的较量之心。
凤姐看着探春眼中闪烁的光芒，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老谋深算的笑意。她拿起团扇，对着蘅芜苑的方向，虚虚地扇了扇风，仿佛在驱赶一只不存在的飞虫，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和发现璞玉的欣喜：
“三丫头，你瞧见没？”
“这府里……不，这世上，有些人，就像那蒙尘的明珠。”
“平日里看着温吞水似的，不争不抢，可一旦给她个机会……”
凤姐顿了顿，目光从探春若有所思的脸上移开，投向蘅芜苑的方向，眼神深邃，带着一种近乎“伯乐”的洞悉与激赏，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结论：
“……那光华，能亮瞎人眼。”
“宝丫头……就是这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