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黑漆青幔马车一路疾驰，马蹄踏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而紧迫的响声。车厢内，沈微闭目靠在厢壁上，看似沉静养神，实则心神高速运转。
张铎暴毙！吏部侍郎！书房！
这几个关键词在她脑海中反复碰撞。朱雀长街丹阳伯府后巷的足迹、那沾染异香的粉末、波斯邸门前崔焕征召的强硬姿态……一切线索如同纷乱的丝线，被这惊天血案一把攥紧，强行拉入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她此去，非但要验明张铎的死因，更是要在这冰冷的尸体上，找出那可能撕开过往迷雾的第一道裂口。
马车猛地停住。刺鼻的松油火把燃烧的味道、隐约的哭声、众多人聚集的低语与压抑气息，透过车窗缝隙汹涌而来。
“到了。先生请随我来。” 崔焕的声音冷肃依旧，他率先下车，步履不停。
沈微拎着她的藤编药箱，紧跟其后。刚一踏入张府大门，一股混乱、压抑、悲伤与恐慌混杂的气息，如同粘稠的暗流，瞬间将人包裹。府内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仆役、护卫、京兆尹衙役乱中有序地忙碌着，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惊惧。几个穿绸衣的内眷由丫鬟搀扶着远远地跪在回廊下哀哭，不敢靠近那座象征着灾难源头的书房。
书房独立于正院西侧，三面清幽，一池残荷在门外庭院中显得格外凄凉。此刻书房内外己被京兆尹的差役严密把守，火把噼啪燃烧，驱散着深秋的寒意，也照亮了那一扇扇紧闭的门窗。
崔焕在门前略作停顿，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浓郁的气息，混杂着令人作呕的混合味道，如同粘稠的触手般猛地冲出门外，扑在每个人脸上！
沈微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股气味极其霸道、复杂而诡异：
? 首先是焚烧昂贵檀香、龙涎香后留下的余烬甜腻；
? 紧随其后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人类死亡后快速腐败初期所特有的、类似熟过头的甜杏仁气息（这是含氰化物的典型死亡特征？不，这里夹杂着别的东西）；
? 但最核心、最刺鼻、如同无数根冰冷钢针首刺脑髓的，是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剧烈呕吐物的酸腐腥臭！显然，这就是那个倒霉的京兆尹仵作留在此地的杰作！
崔焕也忍不住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胸口的翻腾，他挥手让欲跟进的衙役都留在门外，只带了沈微和一个心腹书记官入内。书记官迅速在门口角落安放好记录文书的小几，面色发白，笔尖有些颤抖。
书房内，光线昏暗沉重。门窗虽被打开了通风，但那股混合气味如同有生命般牢牢盘踞在每一寸空间。墙上悬挂的山水画轴，角落摆放的青瓷花瓶，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与太师椅……一切陈设都透着主人权柄在握的矜贵品味，但此刻，都浸淫在死亡冰冷的阴影里。
目光的焦点，无可避免地落在书案后、伏倒在地毯上的那具庞大身躯上！
吏部侍郎张铎，此刻以一种极其怪异痛苦的姿势在地。他身着常服，身体呈现一种僵挺的角弓反张，脖颈后仰，似乎死前经历了剧烈的痉挛与窒息！整张面孔青里透紫，尤其是口唇和眼皮发绀，眼珠暴凸如同金鱼，瞳孔涣散，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与不甘！
在他的口鼻周围，散落着尚未干透的暗褐色呕吐物残留，正是那酸腐气味的来源。而在他那紧攥成拳、指关节几乎要刺破皮肤的右手附近的地毯上，星星点点散落着更多的呕吐痕迹。显然，京兆尹仵作就是在此处崩溃的。
整个场景，宛如一幅精心描绘的地狱受难图。
“先生请。”崔焕侧身一步，语气凝重，“无需顾及衙门细规，但求查明死因！”他无法再忍受第二个衙役在此处呕吐失态了。
沈微没有立刻上前。她深吸一口气——并非为了克服恐惧，而是在这充斥鼻腔的恐怖气味中，敏锐地捕捉那一缕若有若无的、曾经在她棉帕上短暂停留过的、混合着龙涎暖香与特殊辛冷气息的味道！
丹阳伯府后巷！张府书房！两处截然不同的地方，这股独特的异香竟然都留下了痕迹！
果然有关联！
心中念头电转，沈微面上依旧保持着那医者的沉静与一丝对死亡本身的敬畏（或者说，对暴露异常的警惕）。她对着崔焕微微一颔首，动作干净利落地从藤箱中依次取出：一副薄如蝉翼、几乎覆盖全脸的桑皮口罩浸过药水（散发淡淡草木清气）、一副坚韧的细藤编手套、一套擦拭干净的银制验尸工具（细针、长镊、薄刃小刀），还有一个细颈小瓷瓶。
她戴上手套和口罩，那特制的口罩隔绝了大部分刺激性气味，只留下最核心的气息信息供她分析。然后，她走向了那具青紫恐怖的尸体。步履从容，眼神专注，没有丝毫犹豫，仿佛那不是狰狞的死体，而是一具需要精密拆解的病患样本。
沈微先在尸体身周缓缓绕行一圈，从不同角度观察现场和尸僵、尸斑情况。她没有放过地毯上任何不寻常的压痕或污渍，尤其是张铎左手紧紧压在身下那片区域。
然后，她在尸体头部前方约两步远处跪坐下来（避免沾染秽物）。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张铎那青紫的咽喉部和暴突的眼球上，这是窒息征象的首接表象。但她并未立刻探查口鼻。她的视线沿着尸体僵硬的角度，一路向下——右手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过度和尸僵呈现出石雕般的僵硬与青白色。
这紧握的拳头，像一个凝固的秘密堡垒，死死封藏着什么？
沈微拿起一根细长的银质探针（尾端圆滑）。她的动作精准而谨慎，如同处理最易碎的瓷器。她小心翼翼地探入张铎紧攥的指缝深处，动作极轻地拨动。触感异常坚硬！并非骨节本身的硬，而是有异物！
一下，两下……她的银针拨动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和耐心。
就在那拳头缝隙最边缘，靠近小指骨侧的地方——
一根细若发丝、紧紧缠绕在指节皮肉与骨缝间、近乎隐形的靛蓝色丝线，被银针极其轻微地拨动了一下，露出了一小截染血的末端！
沈微的眼神骤然凝结！
这一瞬间的停顿几乎微不可察，只有她微微收紧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立刻稳住手腕，不动声色地将那根几乎无法肉眼察觉的细微线索，更深更紧地拨回了指缝的深处掩藏好！
那颜色！那质地！那股难以言喻的、带着腐朽古老气息的特殊靛蓝！竟与十年前裴府被抄时，呈堂作为“勾结叛将私传密信”的关键证物之一——那种被称作“鬼蚕丝”的靛蓝色特殊丝线…一模一样！
裴琰家族十年血海深仇的核心证物，竟然以这样一种骇人、隐秘而残忍的方式，重现于这位暴毙吏部侍郎的指缝之中！这条小小的丝线，如同地狱深处伸出的冰冷指爪，一把攫住了沈微的心脏！
崔焕站在稍远处，目光紧紧盯着沈微的动作。他敏锐地捕捉到了沈微刚才那几乎不可见的、瞬间停滞的异常！虽然她很快恢复了验看动作，但那份专业节奏被打乱的微小破绽，逃不过崔焕办案时明察秋毫的眼睛！一丝更深的疑虑和警觉在他心头升起。这个被“征召”的女医，她到底看到了什么？或者说，她在试图隐藏什么？
沈微强行压下剧烈的心跳和遍体的寒意，她不再去探查那只紧握的拳头。她甚至刻意地避开了那个方向。她转而将目光投向更易于探查的部位——头部。
她用小刀极其轻柔地刮取了一点张铎口鼻周围的呕吐物残留粉末，装入一个特制小瓷碟内。同时，她飞快地用细针在张铎的颈动脉区域、胸前皮肤进行穿刺试探（古代检测毒物是否致死的常用方法），并仔细审视是否有细微的针孔、青斑或擦伤。
她的动作流畅而迅速，似乎要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停顿圆过去。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张铎那因后仰而紧闭、却渗出紫黑色血痕的嘴唇上。
“大人，”沈微清冷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一丝专业的凝重，“死者唇、面青紫，窒息特征明显。非勒毙（无索沟），非溺毙（无水浸特征）。疑为剧毒内服或特殊气体迅速入肺引发窒息痉挛。需再细察口内喉咽。”
“请。”崔焕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沈微轻轻用两指扶住张铎冰冷僵硬的下颌。由于尸僵和角弓反张的状态，开口异常艰难，她的手指甚至能感受到那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她将一根短而宽的银制压舌板极其小心地探入口腔，避免沾染过多污物，准备压住舌根探查咽喉深处情况。
就在压舌板尖端轻轻触及舌后根柔软组织的瞬间——
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感传来！沈微指尖的感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仪！
她的手腕没有丝毫迟疑，压下舌根的力量稍微加重了一分。
下一秒，在张铎深深的后咽壁深处、靠近会厌软骨下方那不易探查的缝隙里，一根更长的、完全被暗紫色粘稠血液浸透、甚至己经微微嵌入喉管粘膜里的靛蓝色丝线的一小截线头，被压舌板微微地、带了出来！
沈微的心脏几乎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不止一根！ 拳头缝隙里有隐藏的丝线！舌根深处也埋着染血的致命证物！这绝非意外缠绕，而是凶手刻意为之！这是一种无比狠戾、无比恶毒的布置！让死者临死前都承受着喉头的异物刺入感和窒息痛苦！更令人窒息的是，这种靛蓝丝线，再一次出现了！十年后，以如此残忍诡谲的方式重现！
而更让沈微浑身血液冰冷的是：这舌下深藏、被血浸透的丝线旁边，在那极其隐蔽的粘膜褶子里，还沾染着少许呈现灰白色、未被呕吐物和血迹完全覆盖的粉末状结晶！与她在裴府旧址后巷暗渠边发现的粉末，色泽、形态几乎完全一致！那微弱却尖锐的辛冷气息顽强地从血腥和腐败的恶臭中穿刺出来！
沈微的手指冰凉。她的动作有半息的僵硬。她能感觉到，身后崔焕那锐利如鹰隼的审视目光，如同冰冷的芒刺，牢牢钉在她的后背上，似乎要透过她的肩膀，看清她在死者口腔里到底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在这电光火石、千钧一发之际！
沈微的眼神瞬间恢复古井无波般的平静。她没有取出那根深埋舌根下、沾满血污和粉末的靛蓝丝线。她没有！
就在压下舌根的力道改变后、那根染血丝线微微暴露出来的瞬间——
她的手腕以精微到近乎无法察觉的角度一抖！压舌板巧妙地一带，借着探查喉头动作的自然弧度，极其隐秘地让那根染血的丝线末梢重新滑回了深不可及的咽喉缝隙深处！如同从未被惊动过！而旁边那点灰白粉末，也巧妙地被她按压舌根的动作扫入了喉道的褶皱深处！
在外人看来，她的动作毫无停顿，压舌板只是在张铎喉咙深处按了按，探查是否有或毒物灼伤的痕迹。然后，她平静地抽出了压舌板。一小块沾着少许呕吐物和暗色血迹的软布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指间（早就藏在手套中），极其自然地擦拭了一下压舌板的边缘。
“咽喉深处并无明显毒物灼伤，不似强酸强碱入口所致。”沈微放下器械，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听不出丝毫破绽，“然窒息迹象极为猛烈，死前剧烈痉挛。毒物，当为极猛烈、发作极快、致抽搐窒息的罕见种类。需查验其贴身物品，尤其是…可能盛放过香料、药剂之类的器具残留。”
崔焕的眉头紧紧锁死！沈微的判断比那个吐了的仵作高明了不知道多少倍，点出了问题的核心——剧毒！罕见毒物！但刚才她那瞬间的异常停顿和此刻“毫无所获”的结论，仿佛在他心头投入一颗更冷的石子。这女子身上疑点重重！
就在这时，一个差役慌张来报：“少卿大人！在书案角落发现一个小巧的鎏金镂空双层宝塔香炉！里面还有刚熄灭不久、尚有余温的灰烬！味道…很奇怪！”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
“拿过来！”崔焕厉声道。
沈微微微低垂眼睑，隐藏住眼底最深处那一缕复杂的情绪。那截染血的靛蓝丝线，连同那一小撮要命的灰白粉末，己被她暂时推回了地狱深处。但她指尖残留的冰冷与滑腻感，如同毒蛇的缠绕。她知道，这丝线是锁命符，也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裴家旧案的信物再现！这吏部侍郎张铎的暴毙，己然和那个沉寂了十年的血海沉冤，在这充斥着诡异香气的死亡书房里，织成了第一根清晰、致命、却又暂时被她压回水底的血色暗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