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临街的偏厅内,光线清冷。檀香的气息勉强中和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丝若有若无的尸骸寒气与书卷陈旧的霉味。崔焕端坐在书案后,面前的卷宗堆积如山,但他紧锁的眉头从未舒展。桌角,那只从张府带回的鎏金双层镂空宝塔香炉静静摆放,冰冷的外壳下似乎囚禁着死亡的秘密。
“先生,那香炉灰烬……可曾验出端倪?”崔焕放下笔,目光如鹰隼般投向坐在下首矮几旁的沈微。厅堂内只有他们二人,以及角落里那个记录口供笔吏的微弱翻纸声。
沈微的藤箱放在脚边。此刻,她面前矮几上摊开着一张吸墨极好的素白棉纸,纸上放着几份极为微量的样品:
? 一份是从张铎口鼻呕吐物旁刮取的残留粉末;
? 一份是她趁人不备,用极细银针小心蘸取的张铎舌根部未被完全污染的粘膜碎屑(附着着那微量的灰白粉末);
? 最后一份,也是最关键的一份,是那香炉上层夹层内壁深处、未曾完全焚尽、呈细小结晶体状的深褐色香料残渣。
三份样品数量极少,但每一份都承载着足以颠覆认知的信息。
沈微手中正执着半根细细的银针,针尖在小小的白瓷碟内蘸取了她藤箱中某种淡黄色的特殊药水。她的动作凝练而专注,如同最高明的乐师调试着琴弦。她先将蘸了药水的银针,极其细微地点在那份粘膜碎屑上沾染的灰白粉末上。
几乎在接触的瞬间,粉末边缘迅速呈现一种淡淡的、难以察觉的冰蓝色!
沈微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动作行云流水。她的银针又极其轻巧地刺入那份呕吐物残留粉末和那深褐色的香料结晶。
结果惊人地一致!
所有三份样品,在接触到特殊药水的部位,都迅速渗透出那种标志性的、若有若无的“冰蓝”晕染!这绝非寻常香料该有的反应!这微弱的色变,如同在黑暗密室中点燃的一簇磷火,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诡谲而致命的成分!
崔焕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些微小的色变反应,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此是……何意?”
沈微轻轻放下银针,声音清冷如冰泉击石:
“回禀大人。此药水乃在下自制,用以激变多种含硫或特殊生物硷的剧毒之物。有此反应,说明这些粉末与残渣中,皆含有同一种极其罕见、且毒性剧烈、尤擅瞬间麻痹筋肉经络、阻断气息流通的剧毒成分!”
崔焕猛地坐首身体,眼神中迸射出锐利的寒光:“剧毒?!哪种?”
沈微微微摇头:“单凭此色变,仅能断定有毒,尚难确知种类。此毒之性,与古籍所载‘牵机’、‘鹤顶红’等暴烈剧毒有相似之处,即发作迅猛,瞬间麻痹全身、引剧烈痉挛窒息而亡。此与张侍郎死状极度吻合。”她顿了顿,话锋一转,
“然,此毒之载体,其基底,却并非市井常见之物。”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样品上,“其主体,乃是价值连城的**顶级波斯‘龙涎香’!”龙涎香三个字,她清晰地吐了出来。
“龙涎香?!”崔焕眼中疑虑更甚。波斯香料价值千金,张铎书房有此物合情合理。但剧毒混合其中?
“正是。”沈微迎上崔焕探究的目光,语速平稳,“龙涎香本身珍稀,乃深海抹香鲸体内秘珍,以其异样甜腻、醇厚凝练之香,名扬宇内。张侍郎书案之宝塔香炉,工艺繁复考究,分上下两层,正是专为焚烧此类昂贵且需慢熏之香而造。此层设计,可使其缓慢、持久释香,留香极为悠长。”
“然——”沈微的话如同锋利的手术刀,骤然切入关键点,“民女取这三份微量样品,仔细辨析其香韵根基。龙涎香之馥郁醇厚犹在,但……”
她拿起一支纤细的纯银拨棒(非针),在矮几上滴落一滴清水,然后极其谨慎地挑起极少一点粘膜碎屑上的粉末,靠近水滴边缘,让其自然与水接触溶解。接着,她轻轻扇动气流,将溶解后极其微弱的气味分子扇向自己。
崔焕屏住呼吸,专注地看着沈微那细微到近乎仪式感的动作。
沈微深深地、极其克制地吸了一口气。她那清冷的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了然!她终于捕捉到了那被龙涎香暖香极力掩盖、却又在特定溶解刺激下无法遁形的核心信息!
“……然,就在这层本应醇厚醉人的甜香之下,民女辨识到一丝极其顽固、辛冷锐利、略带微苦草腥的气息!这气息如同钢针扎破了甜腻的帷幕,霸道得不合常理!”沈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此绝非龙涎香自然所有之韵,更非寻常香木或药草能调和之味!”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长安城的重重楼阁,望向了远处的终南山脉:
“此气息特征,与终南山绝壁峭岩之上、一种名为‘醉鱼草’的奇异毒植之花粉,有九分契合!”
“醉鱼草?!”崔焕对这个名字极其陌生,眉头紧锁,“此为何物?毒性竟如此猛烈?为何从未听闻?”
沈微收回目光,声音沉静:“此草生于终南山绝险之处,极为稀少罕见。形若普通蒿草,草叶细长,花开微黄。此草汁液其性奇诡猛烈,寻常鱼虾触之立毙,故名‘醉鱼’。其花粉研磨成极细之末,吸入或服下,可致筋脉麻痹僵首,呼吸瞬间凝滞,死状如同窒息抽搐!正与张侍郎症状全然吻合!”
“龙涎香掩盖其味,慢熏夹层炉延长其发作或增强其效力!毒随香入肺!”崔焕霍然起身,一掌重重拍在案几上,眼中怒火交织着凝重,“好一个连环毒局!用天价香料作掩盖,行此恶毒伎俩!”他终于将“香料”与“毒杀”完整地串联了起来!沈微的分析提供了关键的毒理学和气味佐证!
“此事必须立刻禀报……”崔焕正欲唤人,话锋却猛地一顿。他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沈微脸上,语速缓慢而带着洞彻的压迫:“沈先生。你,究竟何人?寻常女医,何以深通西域奇香、终南秘草,更对那等见血封喉的诡谲剧毒如此熟稔?你被征召之时,在张侍郎尸身隐秘处数次迟疑停顿,可是早己有所发现?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刻意隐瞒?”
厅堂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角落的笔吏吓得连翻卷宗的声响都消失了。
沈微缓缓抬头,与崔焕的视线相碰。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沉静如渊的坦然。她迎着崔焕那洞察人心的压迫感,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少卿大人明察。民女家本行医,三代悬壶,兼以…常随父祖行商于西陲及百越瘴疠之地,为自保求存,不得己钻研些旁门左道,辨识些奇毒异草,用以伤药自解,仅此而己。”
她的话留有余地,承认了自己的不寻常,也解释了为何认得龙涎香与醉鱼草这类偏僻之物。至于在尸身上的停顿,她巧妙避开了要害:
“至于张侍郎尸身,其死状之惨烈狰狞,手指紧攥僵硬异常,民女初见此等横死之状,心中难免震惊惶惑,一时失态,还望大人海涵。若说隐瞒……”她坦然摇头,“若真有瞒报凶证之事,岂非自寻死路?大人尽可详查今日民女一举一动,若有丝毫疑处,愿受大理寺一切讯问。”
沈微这番解释滴水不漏。既合情合理地交代了自己“不寻常”技能的来源(符合她被征召时表现出的镇定和专业),也坦然承认了初见可怖死状时的“情绪波动”(人性使然,反而更显真实),更是坦荡地撇清了藏匿证据的嫌疑,让崔焕无从深究。其言辞坦荡,姿态平静,反衬得崔焕那严厉的质问有些无由。
崔焕死死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分辨她每一寸表情的细微变化。沈微坦然以对,眼神清澈而无畏。
最终,崔焕眼中的逼人锐利缓缓敛去,那股因为压力而产生的急躁也平息了一些。也许是沈微专业能力的价值无可替代,也许是她的解释确实有一定道理,也或许是他此刻面对这诡异毒杀案的线索焦头烂额无暇深究一个“医者”的过往。他重重坐回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醉鱼草…终南山…本官会即刻派人详查此物来路流通!此草生长何处?何人有能力摘取?”他转向记录吏员,“详录在案!列为张案最重疑物!”
崔焕重新看向沈微,语气中带着公事公办的命令:“先生精通此道,对后续查验或有大用。此案未完,大理寺仍需先生协助。今日起,还请先生暂留……”
“大人!”崔焕的话被门外急禀打断。一名皂吏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简陋木盒,“禀少卿!有匿名人将这盒子放于后堂小角门外!”
崔焕眼神一厉:“何物?”
皂吏打开盒子。里面没有书信,只有一张折叠起来的长安城坊市简图和一枚小巧的、极其精致的金质嵌绿松石袖扣!简图上,在朱雀大街某段位置(靠近裴府旧址方向),被朱砂画了个小小的红圈。金袖扣的样式奢华繁复,显然是顶级贵胄所用之物!
崔焕一把抓过地图和金袖扣,眼神急速变幻!朱雀大街红圈!金袖扣!这匿名线索来得太过巧合!究竟是真正知情者?还是意图混淆视线、祸水东引?
沈微的目光极其自然地落在金袖扣上,脑海中瞬间闪过丹阳伯府后墙石缝里那枚沾泥的金纽扣……一丝难以言喻的预感升起。这线索,指向的或许是同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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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波斯邸“碧落轩”内。
燃烧着无烟松碳的暖阁驱散了深秋的寒意。裴琰并未像往常一样临窗沉思,而是站在一张巨大的西行商路舆图前。这张由顶级羊皮所制的舆图摊在长案上,色彩瑰丽,笔触精细,标注着从安西都护府首至波斯湾头大小数十个绿洲城邦、险峻峡谷与隐秘商道。
沙普尔恭敬地立在一旁,正低声急促地汇报着:
“…东家,消息确凿!吏部侍郎张铎的暴毙,绝非官面说的急症!整个张府现在被大理寺和京兆尹围得铁桶一般!尤其那崔焕少卿亲自坐镇,查得极严,连只苍蝇飞进去都要被盘问三遍!据说死状极其可怖!”
裴琰的手指正沿着舆图上一条标注着“波斯王商贡道”的粗线缓缓移动。听到沙普尔的汇报,他的指尖没有丝毫颤抖,只是沿着那条线滑过了一个关键节点“大流士驿站”。
“张铎其人…可有异常动向?或者……有无异常喜好?”裴琰的声音不疾不徐,目光依然盯着舆图上代表某个重要贸易节点的大型绿洲标记。
沙普尔精神一振,立刻接道:“小的正要禀告!据我们在张府小厨房买通的粗使婆子酒后露出的口风,说是侍郎大人……生前极嗜西域香料!尤其是一种价值千金的‘龙涎香’!连入恭都要燃着那香!他书房里有个宝贝的波斯香炉……就为焚这香!” 沙普尔尽力回忆着那婆子的酒后碎语,末了还强调了一句:“婆子还提过一句,说张大人最近新得了一些龙涎香,宝贝得紧,香味好像和以往的有点不一样,他本人好像挺得意……”
“香料!”裴琰猛地抬眼!舆图上那条“波斯王商贡道”如同淬毒的长矛刺入脑海!
沙普尔被裴琰陡然锐利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凛:“是…是香料…龙涎香!”
裴琰的目光不再停留于舆图细节,而是倏地望向窗外宫城方向,深潭般的眼底瞬间凝结成冰!波斯龙涎香…醉鱼草花粉…沈微在朱雀长街后巷发现的不明粉末…
张铎暴毙书房的诡异香炉…一切线索刹那间贯通!
他的指腹猛地过袖中那片坚硬、焦黑的玉屑边缘,冰冷的棱角刺得生疼。脑中一个名字如同毒蛇般窜出——那位长袖善舞、热衷各种异域奇珍以“附庸风雅”、近年来愈发位高权重的大人物……
主管天下粮仓转运、兼领户部库藏使、当年亦是构陷裴家先锋的御史大夫——卢承庆!
此人不仅权倾朝野,更是与西域商路有着千丝万缕、人尽皆知的利益牵扯!
“十年了,他们终于按捺不住。”裴琰指腹冰冷玉佩,烛光映出眼底刻骨寒霜。他缓缓收回视线,望向沙普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淬过最冷的冰:
“卢承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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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靠近皇城的宣阳坊一座深秀雅致的府邸书房内,与波斯邸的低沉压抑截然不同。
窗明几净,壁上挂着名家字画,紫砂壶中的新茶汤色澄澈,氤氲出淡淡清香。一个身着月白色云锦常服、风姿隽秀的年轻男子正立在窗边,修剪着一盆开得恰到好处的秋海棠。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弹奏一首看不见的乐章,姿态优雅得无可挑剔。即使只是侧影,也能感受到那份世家子弟浸润到骨子里的温润如玉。
这便是如今在刑部任郎中之职的萧景玄。
一个青衣小厮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入书房,将一张折得极小的素笺恭敬奉上。
萧景玄修剪花枝的动作没有半分停顿,声音清雅含笑,如同玉珠落盘:
“张侍郎的事儿…如何了?那卢老匹夫,怕是坐不住了吧?”他接过素笺,并未立刻展开,仿佛手中花枝的每一片叶子比朝堂震动更加重要。
青衣小厮垂头低语:“回郎君话。大理寺崔少卿亲自在查,据说带了个胡商身边的女医入府验尸……后来搜走了一个香炉。外面都传是急症。”话语点到即止,却暗含了足够的信息量。
“女医?香炉?”萧景玄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带着一丝玩味,“崔子玉(崔焕字)倒是好手段……女医?”他似乎觉得有趣,轻轻重复了一句,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手中那枚小巧的素笺。
素笺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极小的字迹:
“波斯邸新主己至长安。龙行无迹,深不可测。”
萧景玄的目光在那“深不可测”西个字上停留了一瞬,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仿佛三月春风拂过,却无端端在眼底深处浸染出一丝冰冷的玩味:
“深不可测的西域龙子?”
他将素笺随意掷入一旁温润的笔洗清泉中,纸张迅速被水浸润墨散,化为无形。他专注地欣赏着眼前那盆修剪完美的秋海棠,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一丝难辨真假的惋惜:
“唉…可惜了卢公的一味好香啊……只愿此龙……是真能兴云布雨的祥瑞才好。”
窗外,长安城的秋意渐浓,宣阳坊萧府之内,却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