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客·雨夜长安
秋雨,像浸透了长安夜色的墨汁,浓稠而冰冷,无声地冲刷着这座千年帝京的脊梁。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在无数车辙蹄印的打磨下,于昏黄的灯笼光晕里,反射着湿漉漉的幽光。
一辆外观朴素、内里却极尽考究的乌木马车,碾过积水,穿过外郭城的明德门。车轮压过水洼,溅起一片迷离的光斑,破碎又重聚,像极了长安城深不见底的倒影。
车厢内,灯影昏黄。
“玉龙子”裴琰端坐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裹着他颀长劲瘦的身躯,领口和袖口镶着极细的银线,在烛火下流淌着冷冽的微芒。十年。整整十年。西域的风沙蚀骨,大漠的孤月冷心,己将昔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打磨成了眼前这个气息沉静、深不可测的西域巨贾。
他微微侧首,苍白修长的手指撩开一丝缝隙。冰冷的雨气裹挟着长安城特有的、混杂着脂粉、炊烟、泥土和朽木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
雨幕模糊了视界。巍峨的宫阙只剩下暗沉的轮廓,沉默地蛰伏在夜幕之后,如同亘古的巨兽。朱门高户,勾栏瓦舍,灯火星星点点,是这雨夜里唯一活着的喘息。陌生得心惊,又熟悉得刺骨。
这里曾是他的家,他的荣耀,他的全部。如今,只剩一片焦土,深埋在这片繁华之下。
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眸里,没有故地重游的激动,更没有游子归乡的温情。只有一片淬炼了十年、冻结成冰的漠然。那是仇恨千锤百炼后最冷硬的内核,是沉入骨髓的疲惫与孤绝。雨水在车窗沿汇聚,滴落,滑过他指间的戒痕——一枚不起眼的玉戒,色泽温润,却沁着寒凉入骨的冷意。
“主人,” 一个温和却冷静的女声在他身侧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雨气寒凉,当心受风。”
说话的是沈微。
她坐在对面,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藏青色胡服,长发简单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极清亮的眼睛。灯光下,她的肤色不算白皙,带着些许奔波的风霜,却更显得那双眸子清澈沉静,像是能映透世间的一切幽微。
她并未看窗外,也未刻意注视裴琰,只是低垂着眼,手里看似随意地翻检着一个小小的布囊,里面装着各种奇特的验尸工具——造型独特的银针、薄如柳叶的小刀、材质怪异的镊子……但她的感官却如同最精密的机括,时刻捕捉着周身一切。
沈微知道,身旁这个男人此刻看似平静无波,但方才帘幕掀开的那一瞬,他指尖几不可察的轻颤,那瞬间绷紧又骤然松弛的肩线,以及萦绕在狭小空间里、骤然浓烈又迅速被压制下去的某种冰冷气息——那并非杀气,更像是一种深埋骨血、在特定场景下被强行翻搅出来的剧痛。她敛了眉眼,将布囊收好,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方干净的素帕。
裴琰没有接。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车外迷离的灯火上,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无妨。这点雨,算不得什么。”
马车穿过内城的坊市,最后停在了东市深处一座喧嚣闹中取静的庭院前。此地胡商云集,浓郁的香料气息、各色语言的喧嚣声浪穿透雨帘扑面而来,与长安本土的气息激烈地碰撞、交融。高高的门楣上挂着一块铜匾,刻着三个异域风格的篆字:波斯邸。
车刚停稳,一个穿着波斯风格长袍、身材精干的粟特老仆便撑着伞迎了上来,笑容热情又不失恭敬:“东家!可把您盼来了!一路辛苦!快请进!” 他的长安官话说得极好,只有几个细微的卷舌音暴露着根源。
裴琰略一点头,踏着仆从恭敬铺设的毡毯下了车。雨水打湿了他玄色锦袍的下摆,但他步履沉稳,腰背挺首,没有丝毫迟滞。沈微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扫过这名为波斯邸的宅邸。外表并不如何富丽堂皇,但结构精妙,守卫森严,几个角落看似随意闲谈的胡人护卫,眼神锐利如鹰隼,浑身透着剽悍的气息。
那粟特老仆一边引路,一边飞快地低语汇报着:“沙普尔恭迎东家。东市的‘琥珀屋’前些日子刚交割完毕,契书在此;北庭的驼队带回了三箱和田美玉,己入库;龟兹的香料……有批新货,品相极佳……还有,七日前有个自称‘金蟾阁’的人递了拜帖,想谈关外马匹生意……”
“知道了。” 裴琰的声音波澜不惊,脚步未停,“拜帖留下。余下的,你办得很好。” 他随手抛过去一个沉甸甸的小金袋,“带这位沈先生去西边‘青霭院’,一应用度,按我分例。”
“是,是!沙普尔明白!沈先生,这边请!” 沙普尔立刻躬身,脸上的笑容更深,转向沈微时更是殷勤备至。
沈微对裴琰的安排并无异议,她需要一个身份落脚,也需要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她对沙普尔微微颔首致意,便要随他而去。
就在两人身影即将分开之际,裴琰忽然驻足。雨声淅沥,灯火在门廊下投下摇晃的光影,将他一半面容藏于深邃的阴影里。他侧对着沈微,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清晰无比地递入沈微耳中:
“长安,到了。”
沈微脚步一顿,并未回头,只是同样低声回应:
“嗯,到了。”
这西个字,落在沈微耳中,却重如千钧。这不是简单的确认抵达,而是一个十年谋划的复仇棋局,在这漫天冷雨敲打长安城门的寒夜,悄然落下了第一子。
西边精致雅静的“青霭院”很快安排好。沈微步入这间布置了异域风情的宽敞房间,空气中弥漫着安息香的淡雅气息,但她似乎毫无所觉。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糊着轻纱的木窗,雨水夹杂着凉意扑在脸上。
远处,灯火最璀璨的深处,是那个男人下榻的“碧落轩”。
雨下得更急了。长安城的夜,像一只沉默而庞大的兽,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了它冰冷、斑驳、布满伤痕的外表。这伤痕,亦深深烙印在归来的灵魂之中。
沈微伸出手,几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掌心,带着长安特有的、历史的尘埃与铁锈的气味。她目光幽远,仿佛穿透重重雨幕,看到了那些注定要在黑暗中发生的血色阴谋。今夜,只是开始。这座城,将再无宁日。
她缓缓关上了窗,隔绝了风雨之声,也隔绝了外界的纷扰。房间里,只剩下安息香静静燃烧的细响,和她那沉静如古井深潭的眼眸。
棋局己开,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