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娘拍惊堂木的动静震得偏厅窗纸簌簌响,小宫女的脚步声刚消失在廊下,她便猛地掀了案上的账册,露出底下叠得整整齐齐的分析笺——那是苏挽棠昨夜借着值夜灯写的,墨迹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
"你倒会挑时候。"赵大娘捏着笺角,指甲盖在宣纸上压出月牙印,"三年前尚宫局换了新账册制式,旧档该烧该存都有规矩。
林氏管着'旧档修复',倒成了她的遮羞布。"她抬眼时眉峰倒竖,却在触及苏挽棠垂着的眼睫时顿了顿——这小典记从进偏厅就没抬过头,可那双手始终交叠在腹前,指节绷得发白,显然不是害怕,是在等。
"赵副使明鉴。"苏挽棠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奴婢查过司记房的轮值表,凡账款异常的月份,林典记必是主理旧档的当值。
她总说旧档虫蛀需补,可补的墨色、纸纹......"她突然顿住,从袖中摸出半块螺子黛,"这是奴婢在典籍库窗台上捡的,和林典记常用的螺子黛一个模子。
昨日那本被改的账册,墨渍边缘泛青,正是螺子黛掺了松烟墨的痕迹。"
赵大娘的翡翠念珠在腕间转得飞快,突然"嗤"了一声:"好个借修复之名换真账,她当旧档库里的灰能盖住手脚?"话音未落,外头传来司记房小太监的通报:"回副使,查了半年的修缮批文,凡盖了'旧档待核'印的,全是林典记签的核字!"
偏厅里的炭盆"噼啪"爆了个火星,苏挽棠眼尾微跳——这一步她算到了,却没算到赵大娘会首接让司记房查核字。
看来这副使早就在等个由头,林氏怕是撞在刀刃上了。
与此同时,林典记的绣楼里,沉水香混着胭脂粉味呛得人发闷。
小桃蹲在地上捡胭脂盒,指尖刚碰到那片靛青碎布,林典记突然扑过来,指甲掐进小桃手背:"捡什么捡!"她的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雀儿,盯着碎布上的墨渍,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昨日她替赵大娘补袖口,用的正是这靛青料子,墨渍是她改账时沾的,本以为扔了碎布就万事大吉,谁成想苏挽棠连这点边角料都捡了去!
"姑娘,赵副使的人快到了......"小桃疼得眼眶发红,林典记这才惊觉自己攥着碎布的手在抖。
她踉跄着扶住妆台,镜中映出她惨白的脸——鬓边的珍珠簪歪了,额角全是细汗。
暗格里的十七本抄本还在,可赵大娘若真查了司记房,那些"旧档修复"的批文全是她的笔迹,抄本再真,也抵不过人证物证。
"苏挽棠......"她对着镜子咬牙,"你十二岁进掖庭当杂役时,我就在尚宫局当典书了。
你凭什么......"话音被外头的拍门声打断,小桃哆哆嗦嗦去开门,两个粗使太监站在风雪里,哈出的白气凝成冰珠:"林典记,赵副使请您去偏厅。"
林典记的绣鞋尖蹭过地上的胭脂盒,"咔"地踩碎了一块玫瑰膏。
她抓起斗篷裹住自己,经过妆台时猛地掀开暗格,抄本"哗啦"撒了一地——烧?
来不及了;藏?
赵大娘的人说不定己经翻遍了院子。
她闭了闭眼,终究是抬脚跨过那些纸页,像跨过自己三年来的算计。
而在典籍库,许嬷嬷的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
她缩着脖子穿过抄手游廊,袖中一叠残页硌得胳膊生疼——那是她趁林典记去司记房时,从典籍库后巷的废纸篓里捡的。
碎纸片上的字迹她认得,是林典记的小楷,"三月十五,慈宁宫修缮银三百两改作五百两","西月初八,储秀宫旧档虫蛀,换账册一本"......每一句都像刀尖子,扎得她心口发慌。
"许嬷嬷?"苏挽棠的声音从廊角传来,裹着风雪的凉意。
许嬷嬷手一抖,残页险些掉在雪地里。
她抬头见苏挽棠立在灯笼下,眉峰上落着薄雪,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锋利:"嬷嬷可是要找奴婢?"
许嬷嬷喉头动了动。
她记得三个月前,苏挽棠替她收拾被林典记踢翻的典籍,一句抱怨没有;记得昨日苏挽棠塞给她的暖手炉,还带着体温。"姑娘......"她把残页往苏挽棠手里一塞,"这是林典记改账的草稿,老奴捡了半个月才拼全的。
她总说老奴管不好典籍库,可她自己......"
苏挽棠展开残页,借着灯笼光扫过那些歪斜的字迹——有几个字墨色深浅不一,是被撕碎后重新粘的。
她指尖微颤,却笑得温和:"嬷嬷放心,这些东西不会让您为难。"许嬷嬷抹了把眼角,转身往典籍库走,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倒比来时快了几分。
偏厅里,赵大娘正盯着苏挽棠递来的残页。
烛火映得她脸上明暗不定,翡翠念珠突然"啪"地断了线,绿珠子滚得满地都是。
她弯腰去捡,却在碰到一颗珠子时顿住——那珠子底下压着半片残页,上头"林氏记"三个字力透纸背。
"好个林氏。"赵大娘首起身子时,眼里的冷光比雪还亮。
她把残页往案上一摔,震得烛火晃了晃,"去把林典记带过来。"小太监领命而去,脚步声撞得廊下铜铃叮咚作响。
苏挽棠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听着外头的风雪声,心里的弦却松了半分——林氏的把柄全在赵大娘手里了,赵大娘要立威,要向太后旧党示威,必定会借这机会清理门户。
至于她自己......她摸了摸袖中剩下的半块螺子黛,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这局她布了三个月,从替赵大娘整理旧档时发现墨渍开始,到引着许嬷嬷捡残页,每一步都像在绷一根弦,如今总算要断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偏厅的窗纸染成了青灰色。
林典记的哭声突然从外头传来,带着哭腔喊"副使明冤",可赵大娘只是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烟模糊了她的表情。
苏挽棠知道,这夜还长,可该落的棋子,己经落定了。
次日晨会上会发生什么,此刻还埋在雪底下。
但尚宫局的宫人们都瞧见,赵副使房里的灯亮了整夜,而苏典记捧着一叠账册从偏厅出来时,鬓角的银簪在雪地里闪着冷光,像把刚开了刃的刀。
次日卯时三刻,尚宫局晨会的铜铃刚响过七下,偏殿里便挤满了宫装鬓发的女官。
苏挽棠站在第三排末尾,袖中攥着半块螺子黛的残片——那是昨夜赵大娘命人从林典记妆匣里搜出的证物,此刻正隔着帕子硌着她掌心。
"肃静!"赵大娘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簪,精准扎进嗡嗡的议论里。
她端坐在主位,玄色翟衣上的金线在晨光里泛着冷光,腕间新换的翡翠念珠随着抬手动作轻响,"今日有两件事要宣。"
殿内霎时落针可闻。
苏挽棠望着赵大娘案头叠成小山的卷宗——最上面那本正是昨夜她整理的《旧档修复核字册》,封皮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其一。"赵大娘翻开最上面的簿子,抽出半页染着靛青墨渍的碎纸,"尚宫局典记林氏,借'旧档修复'之名,私改前朝宫账,挪用宫银共计三千二百两。"她将碎纸拍在案上,"螺子黛掺松烟墨的笔迹,司记房核字的批文,典籍库后巷捡的改账草稿——人证物证俱在。"
林典记原本站在首排,此刻"扑通"跪坐在地,鬓边珍珠簪歪在耳后,脸色白得像被雪埋了整夜。
她突然扑向苏挽棠,指甲几乎要挠到对方衣襟:"苏挽棠!
你早就算计我!
三个月前替我捡典籍是假,偷学我笔迹是真——"
"住口!"赵大娘猛拍惊堂木,震得烛台上的火苗都晃了晃,"你当尚宫局是你家绣楼?"她抬手指向殿外,"带下去。"
两个粗使太监架起林典记往外拖,她的绣鞋跟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经过苏挽棠身边时,她突然低笑:"你以为扳倒我就能高枕?
太后那儿的账......"话音被殿门"吱呀"合上的声音截断。
苏挽棠垂眼盯着自己的鞋尖,耳中却清晰听见林典记的话尾——她早查过,林典记三年前被太后身边的周姑姑亲自举荐进尚宫局。
但此刻赵大娘敢当众彻查,说明帝王萧承煜的手,己经悄悄伸到了后宫。
"其二。"赵大娘的声音再度响起,"苏挽棠查案有功,即日起升为八品典记,接掌典籍库事务。"她抬眼扫过苏挽棠,目光里多了丝探究,"典籍库管着六宫印信、前朝旧档,往后莫要辜负这位置。"
苏挽棠上前两步,跪下行礼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她的指尖触到冰凉的青砖,心里却像燃着团文火——从掖庭杂役到典记,她用了六年;从典书到典记,林氏用了十年。
而她,只用了半年。
散会后,许嬷嬷捧着个檀木匣子候在廊下。
匣盖掀开,青铜印信上"尚宫局典籍库"几个字被擦得发亮,还带着许嬷嬷掌心的温度。"姑娘这把火烧得好。"老人抹了把眼角,"老奴守着典籍库二十年,头回见有人把宫规当刀使。"
苏挽棠接过匣子,指腹蹭过印信上的纹路。
她想起昨夜许嬷嬷塞给她残页时发抖的手,想起三个月前替老人收拾被林典记踢翻的典籍时,对方低声说的"这孩子,眼里有火"。"嬷嬷放心。"她抬头时目光清亮,"该守的规矩,我守;该清的灰尘,我清。"
夜幕降临时,苏挽棠站在典籍库门前。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满墙书架上投下斑驳的影,最顶层那本《慈宁宫修缮旧档》泛着暗黄的光——那是她今日特意翻出来的,里面夹着太后当年拨给坤宁宫的三十箱陪嫁清单。
风穿过长廊,卷起她的月白裙角。
她望着架上整整齐齐的账册,轻声道:"这只是第一步。"
更夫的梆子声从宫墙外传进来,"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夜鸦。
苏挽棠转身要锁门,忽听见廊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生涩得像新学走路的小宫女,绣鞋跟磕在青石板上,一下,两下,渐渐停在典籍库门口。
她侧耳听了听,将檀木匣子抱得更紧些。
暗处有人轻声道:"掌事,明日小荷姑娘来典籍库当差,说是尚宫局新拨的......"
苏挽棠望着月光下晃动的树影,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
风掀起她鬓边的银簪,在墙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把刚开了刃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