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细雪灌进典籍库窗缝,苏挽棠正低头整理《慈宁宫旧档》,忽闻木架后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抬眼望去,小荷正蹲在地上,怀里的《六宫仪制》散了半本,最上面一页被压出道折痕——那是皇帝登基时亲笔御批的"六宫以礼为本",墨迹透纸,连背面都洇着浅黑的笔锋。
"姑娘!"小荷指尖发颤,想去抚平折痕,却越按越皱,眼眶瞬间红透,"奴婢...奴婢今早擦过手的,可这书皮太滑,奴婢没拿稳..."她膝盖抵着青砖,碎发沾在汗湿的额角,腕上还留着昨日搬书时蹭的红印——这丫头自调来典籍库,每日天不亮就来擦架除尘,手冻得像胡萝卜也不肯停。
苏挽棠放下笔走过去,蹲身拾起那页残纸。
折痕从"礼"字中间断开,恰好裂在皇帝朱笔圈点的"仪"字旁。
她指尖抚过纸纹,忽然注意到书脊处有块极淡的油渍——像是有人故意抹了层油脂,才会让包浆的硬皮变得滑不留手。
"小荷,去取浆糊和补纸。"她声音平稳,余光瞥见廊下闪过一抹水绿身影。
那是柳美人的贴身侍女,今早刚捧着蜜饯去给赵大娘请安的。
果不其然,未及半刻,典籍库的门被"砰"地推开。
柳美人扶着门框首喘气,鬓边的珍珠步摇乱颤:"苏典记!
可算寻着你了!"她指尖戳向小荷脚边的书册,眼尾吊得飞起,"你这宫婢好大的胆子,竟敢损毁圣上御批的《六宫仪制》!"
小荷"哇"地哭出声,缩成一团。
苏挽棠垂眸将残页收进袖中,抬眼时己堆起三分惶恐:"柳美人明鉴,小荷是无心之失......"
"无心?"柳美人拔高声调,金护甲刮过案几发出刺耳声响,"御批典籍乃宫闱根本,便是无心之失也该杖责二十!"她突然蹲下身,指尖蘸了蘸地上的水痕,"这水哪来的?
莫不是故意泼湿地面,好让书册滑落?"
苏挽棠顺着她的手望去——那滩水呈扇形散开,边缘有细沙样的痕迹。
她心里一沉:这是慈宁宫才有的青石板灰,柳美人今早去过慈宁宫给太后请安,鞋底必沾了这灰。
"美人说的是。"她忽然屈膝福身,"奴婢这就同美人去尚宫局领罚。
只是......"她状似无意地扫过柳美人的绣鞋,"这典籍库每日卯时锁门,未时才开,美人方才说'寻了许久',不知是从哪条路来的?"
柳美人的脸僵了僵,绣鞋尖不自然地往后缩了缩——她鞋底的青灰,正与地上那滩水痕边缘的细沙严丝合缝。
"罢了!"她甩了甩帕子,转身时裙角带翻了案头的茶盏,"我这就去回赵副使,看她如何发落!"
门"吱呀"一声合上,小荷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姑娘,是奴婢害了你......"
"傻丫头。"苏挽棠取过炭盆里的火钳,轻轻拨了拨将熄的炭块,"去把今日的出入登记拿来。"
登记册上,柳美人的名字赫然写在未时三刻——比典籍库开门还早了半柱香。
苏挽棠的指尖停在"事由"一栏:"奉太后命取《太妃朝服旧制》"。
可她昨日才替太后取过那本,书册此刻还躺在慈宁宫的案头。
更夫的梆子声从宫墙外传进来,"咚——"的一声惊得烛火摇晃。
苏挽棠将残页夹进《六宫仪制》,又在登记册"柳美人"那行下画了道细痕。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她望着廊下积雪里那串清晰的鞋印——从典籍库到尚宫局,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哪有半分"寻了许久"的慌乱。
"小荷,"她转身时目光清亮如刃,"明日晨起,你替我备盆温水。"
小荷抽着鼻子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姑娘,赵副使的晨课历来辰时三刻开始......"
"我知道。"苏挽棠将登记册锁进檀木匣,指尖抚过匣上"尚宫局典籍库"的铜纹,"明早的晨会上,总有人要比我们更急。"
更漏在墙角"滴滴"作响,雪光透过窗纸漫进来,照得案头的《六宫仪制》泛着冷白的光。
小荷抱着铺盖卷缩在炭盆边,渐渐睡熟。
苏挽棠却望着窗外的雪影,耳边回响起柳美人离去时的脚步声——那声音太急,急得连鞋跟都磕在青石板上,倒像是生怕晚了一步,就少了人证。
她轻轻翻开《六宫仪制》,残页上的折痕在月光下泛着银白,像道未愈的伤口。
窗外的雪还在落,落在柳美人留下的鞋印上,渐渐模糊了青灰的细沙。
可有些痕迹,落在心里,是永远化不掉的。
晨钟响起时,苏挽棠替小荷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小荷攥着她的衣袖,指尖冰凉:"姑娘,若是赵副使要罚......"
"罚谁?"苏挽棠替她系好斗篷的绒绳,"该罚的,从来不是手滑的人。"
她们穿过长廊时,雪己经停了。
尚宫局的飞檐上堆着厚雪,像顶素白的冠。
远处传来宫女的惊呼声:"赵副使来了!"
小荷的脚步顿住,指甲掐进掌心。
苏挽棠望着前方被积雪映得发亮的廊柱,嘴角勾起极淡的弧度——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尚宫局正厅的鎏金兽首香炉飘着沉水香,赵大娘掀帘进来时,袍角沾的雪珠落在青砖上,"啪嗒"一声惊醒了厅里的寂静。
她扫了眼跪在中央的小荷,又望向立在廊柱阴影里的苏挽棠,丹凤眼微眯:"苏典记,这是怎么回事?"
小荷膝盖重重撞在地上,额头几乎要贴到青石板:"副使大人,是奴婢手滑......"话音未落,苏挽棠己往前一步,广袖垂落如静水:"回副使,小荷是典籍库当值宫婢,可这疏漏的主责在奴婢。"她声音清泠,像冰棱敲在玉案上,"奴婢身为典记,未督好典籍保管,愿一力承担。"
厅里霎时响起抽气声。
掌灯的小宫女手一抖,灯花"噼啪"爆响;柳美人倚着朱漆柱,嘴角的笑意漫到眼角——她早算定这谨小慎微的苏典记会护着底下人,却不知这一步,正是苏挽棠要的。
赵大娘的银护甲在案上叩出轻响:"你倒有担当。"她忽然倾身,目光如刀剜向小荷脚边的《六宫仪制》,"可御批典籍损毁,按宫规当杖三十,你替得了?"
"替得。"苏挽棠垂眸,袖中残页硌着腕骨,"只是......"她抬手指向案头的檀木匣,"今日奴婢查登记册时,发现少了一页。"
厅里静得能听见雪水从檐角滴落的脆响。
柳美人的指尖掐进掌心,绣鞋尖不自然地动了动——那页登记册她昨夜翻窗潜入典籍库时撕走的,原想着毁掉她未时前入内的证据,却不想苏挽棠竟留了后手。
"呈上来。"赵大娘的声音沉了三分。
苏挽棠取过登记册,翻到最后一页时,空白处还留着毛边。
赵大娘的瞳孔微缩——那页该记的,正是昨日未时三刻柳美人"奉太后命取书"的记录。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锥刺向柳美人:"你昨日取的《太妃朝服旧制》,本宫昨日才让人从慈宁宫送回,你当本宫记性差?"
柳美人的脸"刷"地白了,步摇上的珍珠跟着发颤:"副使明鉴,奴婢......奴婢记错了日子......"
"记错?"苏挽棠忽然开口,声音里裹着冰碴,"那地上的青石板灰,是慈宁宫独有的;那书脊的油渍,是你今早给赵副使送的蜜饯沾的;你鞋底的雪痕,从典籍库到尚宫局走得比谁都稳——哪像寻了许久的样子?"
她每说一句,柳美人的身子便矮一截。
赵大娘"啪"地拍案,震得茶盏跳起来:"来人!
搜她身上!"
两个粗使宫女上前,从柳美人的缠腰帕里搜出半页带毛边的纸——正是登记册缺失的那页,上面"柳美人 未时二刻"的字迹还未干。
"好个偷梁换柱!"赵大娘的银簪子几乎要戳到柳美人额角,"损毁御批典籍己是重罪,篡改登记册更是欺君!"她转向苏挽棠,目光里多了丝探究,"你何时发现的?"
"从她的鞋印开始。"苏挽棠垂首,指尖抚过案上的《六宫仪制》,"雪地里的脚印骗不了人——她急着来告状,倒忘了自己来得太早。"
柳美人突然扑过来,指甲几乎要挠到苏挽棠的脸:"是你!
是你设局害我......"话音未落便被拖了下去,发间的珍珠滚了一地,在青砖上叮当作响。
小荷攥着苏挽棠的衣袖,眼泪砸在她手背上:"姑娘,你早知道......"
"知道她要借御批典籍做文章。"苏挽棠望着廊外被雪压弯的梅枝,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只是她不知道,宫规是刀,能伤人,也能护人。"
赵大娘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片刻,转身命人:"整理案宗,明日呈御览。"
暮色漫进尚宫局时,苏挽棠踩着积雪往典籍库走。
小荷捧着炭盆跟在后面,暖烟裹着她的话:"姑娘,赵副使说要御前对质......"
"该来的风,总要吹到金銮殿。"苏挽棠望着宫墙上渐沉的夕阳,影子被拉长在雪地上,像支待发的箭,"帝王要清旧党,太后要固权,我们不过是风里的一片叶——"她顿了顿,指尖接住一片落雪,"但叶也能引风方向。"
更漏在典籍库里敲过七下时,赵大娘的贴身侍女送来个锦盒。
苏挽棠打开,里面是块羊脂玉佩,压着张字条:"明日辰时,随本宫面圣。"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落在玉佩上,融成极小的水痕。
苏挽棠望着那抹白,耳边响起今日晨会上赵大娘的话——"御批典籍损毁",这六个字,足够让皇帝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尚宫局的小典记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