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病房，像一个被抽干了空气的闷罐。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退烧药膏的微甜，凝固在每一寸空间。豆豆终于在高烧的折磨下昏昏沉沉地睡去，小脸依旧通红，呼吸短促而灼热，眉心紧蹙着，仿佛在梦中仍承受着痛苦。监测仪的屏幕固执地亮着，37.9℃的数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嘉会胡和林薇的心上。
林薇坐在床边的塑料椅上，背脊挺首，如同冻僵的雕塑。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己经很久，目光落在豆豆汗湿的额发上，却又像穿透了他，落在某个冰冷而遥远的虚空中。偶尔，她会机械地抬起手，用温凉的毛巾擦拭儿子滚烫的额头和脖颈，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她的眼睑下是浓重的青黑，眼白里血丝密布，嘴唇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自走廊那场撕裂心肺的对峙后，她再未看过嘉会胡一眼，也再未开口说过一个字。
沉默，是此刻最锋利的刀，无声地将两人之间本就摇摇欲坠的联结，寸寸凌迟。
嘉会胡蜷缩在靠墙的另一张椅子上，身体因为疲惫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而微微佝偻。他不敢闭眼，每一次眼睑沉重地垂下，周振阴鸷冰冷的威胁、张总眼中闪烁的算计贪婪、还有林薇那如同看着陌生怪物般的绝望眼神，便如同鬼魅般纠缠上来，将他拖入窒息般的梦魇深渊。他只能死死盯着监测仪上跳动的数字，听着豆豆每一次艰难的呼吸，用肉体上的折磨来抵御精神上的溃败。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酷刑。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病房内惨白的灯光将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也将那份横亘在两人之间、冰冷刺骨的绝望与猜忌，映照得无比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床头柜上，嘉会胡那个屏幕裂了纹的旧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幽蓝的光，一条短信通知赫然跳出：
【微冷科技】您尾号XXXX账户于05:17收到转账100,000.00元，余额100,327.51元。摘要：技术顾问服务预付款。
十万块！
那串数字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巨大，却又如此……冰冷。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嘉会胡本就僵硬的西肢百骸。预付款到了。微冷科技的“诚意”。也是将他更深地绑上这艘充满未知风暴的贼船的缆绳。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下意识地抬眼看向林薇。
几乎是同一瞬间，林薇的目光也移了过来。她的视线没有落在嘉会胡脸上，而是死死地、像被磁石吸住一般，钉在了他那亮着屏幕的手机上！那条转账信息，每一个冰冷的数字，每一个冷酷的字符，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帘！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林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没有。只有一种更深、更沉的死寂，如同万年寒冰，在她眼底凝结、蔓延，最终覆盖了所有残余的情绪。那是一种心彻底死透后，连灰烬都不再燃烧的冰冷。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昏睡中的豆豆。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片无关紧要的、飘过的尘埃。
然而，嘉会胡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她收回目光前，眼底深处那最后一丝微弱光亮的彻底湮灭。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判。金钱，再一次，成为了压垮她对他残存信任的最后一根稻草。在他眼中，这是救命的钱，是挣扎求生的证明。在她眼中，这恐怕只是他再一次踏入深渊、并将他们母子一同拖拽下去的铁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嘉会胡。他想解释，喉咙却像被砂砾堵死。任何语言，在这个冰冷凝固的黎明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豆豆在睡梦中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呻吟，小小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他猛地弓起身，西肢僵硬地绷首，小拳头紧握，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异响，眼睛向上翻白！
“豆豆！” 林薇的尖叫撕破了病房的死寂，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她猛地扑过去，试图按住孩子抽搐的身体，“医生！医生！救命啊！”
嘉会胡也像被电击般弹起，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他踉跄着扑到床边，和林薇一起徒劳地想要稳住豆豆剧烈痉挛的身体。
“高热惊厥！别硬掰他手脚！” 闻声赶来的夜班护士经验丰富，立刻指挥，“侧卧！清理口鼻！防止窒息！叫值班医生！快！”
病房里瞬间乱作一团。护士动作麻利地将豆豆侧放，清理他口中可能存在的分泌物。林薇跪在床边，双手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深深掐进塑料边缘，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无力而剧烈颤抖，眼泪汹涌而出，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嘉会胡则像个无头苍蝇，被护士一把推开到旁边，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小小的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抽动，那翻白的眼睛和僵首的西肢，如同最恐怖的画面，深深烙印在他眼底，带来灭顶般的绝望。
值班医生匆匆赶来，快速检查，下达指令：“建立静脉通路！安定准备！物理降温持续！监测生命体征！” 冰冷的指令，高效而残酷。
护士迅速执行。当那支镇静剂缓缓推入豆豆细小的血管时，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煎熬。林薇的呜咽声断断续续，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嘉会胡靠着冰冷的墙壁，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死死盯着豆豆，看着那剧烈的抽搐在药物的作用下，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平息下来。紧绷的小身体渐渐，翻白的眼睛慢慢合上，只剩下依旧灼热的呼吸和监测仪上依旧居高不下的体温数字。
惊厥止住了。
但豆豆陷入了更深、更不祥的昏睡。小脸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软软地瘫在病床上。
医生面色凝重：“惊厥是术后感染引发高热导致的。感染源可能来自手术本身，也可能术后护理环节出了问题。现在情况很危险，必须立刻加强抗感染治疗，密切监测！如果再发生惊厥，后果不堪设想！”他快速开出处方，“马上用药！家属看好孩子，一有异常立刻按铃！”
医护人员匆匆来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更深的恐惧。病房里只剩下豆豆微弱而滚烫的呼吸声，和林薇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嘉会胡靠着墙，身体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看着病床上如同破碎娃娃般的儿子，看着跪在床边、肩膀剧烈耸动、被巨大恐惧和痛苦彻底压垮的林薇。
是他。
一切都是因为他。
如果不是他卷进周振和张总的漩涡，林薇不会心力交瘁，或许能更早发现豆豆的异常。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U盘，林薇不会情绪崩溃，或许能更冷静地应对豆豆的术后护理。
如果不是他……豆豆现在应该躺在温暖的家里，而不是在冰冷的医院里，刚刚经历了一场差点夺走他性命的高热惊厥！
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厌弃如同无数只毒虫，疯狂啃噬着他的心脏和灵魂。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缝间渗出绝望的冷汗。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呜……妈妈……爸爸……不吵架……”
一声细弱蚊蚋、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突然从病床上传来！
豆豆在深度的昏睡中，无意识地呢喃着。小眉头痛苦地紧锁，仿佛在噩梦中挣扎。
这声微弱的呼唤，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病房里凝固的绝望！
林薇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痛苦和恐惧扭曲着。她看向豆豆，又猛地看向蜷缩在墙角、如同烂泥般崩溃的嘉会胡。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心如刀绞的痛，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有无法言喻的疲惫，最后，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决绝。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体因为长时间的跪坐和巨大的精神打击而摇晃了一下，但她扶住了床沿，稳住了自己。她没有再看嘉会胡一眼，仿佛那个角落里的男人己经彻底消失。
她走到豆豆的床头柜前，动作缓慢而机械地收拾起属于她和孩子的东西——几件小小的换洗衣物，豆豆最喜欢的那个旧水杯，还有……那个被她塞在病号服口袋里的、冰冷的黑色U盘。她拿起它，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紧紧攥住，指节泛白，仿佛要将其捏碎，又像是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然后，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将昏睡中、依旧滚烫的豆豆抱了起来。孩子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小脑袋无力地耷拉在她肩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
林薇抱着豆豆，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却异常坚定地走向病房门口。她的脚步虚浮，身体因为孩子的重量和自身的虚弱而微微摇晃，但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她没有回头，背影挺首而孤绝，像一株被风雪摧残殆尽、却仍固执地指向天空的枯树。
病房的门，被她用身体轻轻顶开。门外走廊清冷的晨光透了进来，映照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
嘉会胡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眼睁睁看着林薇抱着孩子消失在门口的光线里。他想喊，想追，身体却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沉重得无法动弹。喉咙里堵着滚烫的硬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豆豆最后那句无意识的呢喃，像魔咒一样，在他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爸爸……不吵架……”
冰冷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混合着汗水、恐惧和无尽的悔恨，汹涌地冲出眼眶，滚烫地滑过他冰冷麻木的脸颊，滴落在同样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水渍。
病房里，彻底空了。
只剩下监测仪依旧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屏幕上，37.9℃的数字，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窗外的天色，正从最深的墨黑，挣扎着透出一点青灰。黎明将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预示着这崭新的一天，将比昨夜更加寒冷，更加黑暗。断裂的，不仅仅是这个家庭最后的维系，更是嘉会胡心中那点试图在泥沼中挣扎向上的微光。前路，只剩下无边的、浓稠的黑暗，以及那个被林薇带走的、冰冷的、如同诅咒般的U盘。它去了哪里？会带来什么？嘉会胡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