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平二年的冬雪，如同细密的盐粒，悄无声息地覆盖了居延城灰褐色的屋脊和西门五里坡肃穆的陵园。
寒风依旧凛冽，卷过空旷的街道，却再也带不走那股日益浓厚的、混杂着麦香、烟火气与忙碌喧嚣的生机。
战争的阴霾被暂时锁进府库深处冰冷的兵器架，而另一场关乎生命、关乎未来战斗力的无声战役，正在将军府深处，在演武堂的灯火下，在张宁纤尘不染的指间，紧锣密鼓地铺开。
将军府书房。
炭火在青铜兽炉里哔剥作响，驱散着窗棂缝隙渗入的寒意。霍延的左肩己恢复大半，只余下阴雨天隐隐的酸胀。
他面前宽大的紫檀木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简牍不再是军情塘报或屯田账册，而是厚厚一摞用朱砂、墨笔细致勾画的舆图、章程与药方！舆图上，居延城、葫芦口、居延泽南岸坞堡群被清晰地标注，其间新增了许多醒目的红色小旗——那是规划中的“后医堂”选址。
章程简牍上，墨迹淋漓的标题触目惊心：《居延军医护营建制总纲》、《战时伤病分级救治转运章程》、《药材采买储备安防条例》…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全新的、带着草药清苦气息的肃然。
李蓄坐在下首，眼中带着连日熬夜的血丝，却难掩兴奋。他正用一支细毫笔，在一张巨大的《军医协同架构图》上做着最后的标注。图上线条纵横交错，层级分明：
最顶端：居延城战略后医堂（总管）——张宁（医正）。
其下分设：
战时前线医护营（随军）——设营正（资深医官）、营副（通晓战场急救之军吏）、医士（通晓外伤处理）、护卒（健壮士卒，经急救训练，负责担架、伤口清洁、基础包扎）。
屯、曲级战救卫生员（最基层）——每屯（50人）设卫生员2名，每曲（200人）设医士1名统领。卫生员由头脑灵活、手脚麻利之士卒兼任，需经严格急救训练，背负标准急救包（含止血带、金疮散、干净麻布、银针、小刀、火折等）。
“校尉请看，”李蓄放下笔，指着图纸，“此三级架构，层层递进，覆盖战时全程！屯曲卫生员，就地急救，止血包扎，稳定伤情，保轻伤战力！医护营紧随大军，设于战场侧后安全处，可进行伤口清创、缝合、简单骨折固定、施针止痛，并负责将重伤员向后转运！后医堂位于居延城内，环境安稳，药材充足，可进行复杂手术、长期疗养、疫病防治及康复训练！目标明确：轻伤就地恢复战力，重伤降低死亡率，伤愈提升返场数量！”
霍延的目光如鹰際般扫过图纸的每一个节点，手指在“转运”和“药材储备”两条线上重重划过：“转运通道如何保障？药材，尤其金疮、麻沸、解毒、消炎之药，储备几何？来源可稳？战时消耗如流水，断不可缺！”
“转运！”李蓄早有准备，指向另一份章程，“己规划三条固定转运路线：葫芦口至居延、各坞堡据点至居延、各预设战场至就近坞堡或居延！沿途设简易补给点，储备饮水、干粮及急救药材。医护营配备专用马车、担架队！战时，护商骑军需划拨一部，专司转运通道安全及护送！”
“药材！”李蓄神色转为凝重，“此乃重中之重，亦是最大短板！目前储备，仅够小规模冲突。所需大宗药材：止血之三七、蒲黄、地榆；止痛之延胡索、白芷；消炎解毒之金银花、连翘、黄芩；生肌之当归、黄芪；麻沸之曼陀罗花（极需谨慎！）…关内主产区，路途遥远，价格腾贵，且易受商路影响。本地可采者，居延泽湿地有少量黄芩、车前、蒲公英；祁连山麓或有零星羌活、秦艽，然杯水车薪！”
“红袖司！”霍延目光骤然锐利，转向侍立一旁的芸娘。
芸娘立刻躬身，声音清晰：“禀校尉、长史！红楼己启动专项探查。关内主要药材产区及大宗药商名录、价格波动、主要商路节点及风险，三日内可呈报。
另，己遣精干探员，借行商身份，分赴凉州武威、张掖，乃至关中三辅之地，接触大药商，建立稳定采购线。本地方面，己联络城中老药工及熟知山野的猎户、流民，组成三支‘采药队’，开春雪化即入祁连山及居延泽深处，详查药源，定点采收！”
“好！”霍延点头，“药材采购，列为红袖司甲等要务！所需钱帛，优先拨付！本地采药，由张医正指导，辨识、炮制需严格！曼陀罗等剧毒之药，采买、储存、使用，须专库、专册、专人！立死规矩，违者重处！”
他顿了顿，看向一首安静坐在角落、翻阅着几卷古朴医书的张宁，“张医正，药材辨识、炮制、储备标准，以及各级医士、卫生员急救包内药材种类、份量，需你尽快拟定详细章程。”
张宁放下书卷，抬起清亮的眸子。她今日未着杏黄裙衫，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月白色窄袖胡服，长发利落地绾成单髻，更显干练。
“属下己在整理。”她的声音清泠依旧，却多了几分属于“医正”的沉稳，“急救包标准，当分三级：卫生员包最简，主止血、包扎、止痛；医士包增清创缝合器具及常用解毒消炎药；医护营则需备齐手术刀具、银针、多种内服外敷药散及少量麻沸散。药材炮制、储存防潮防虫之法，三日内可列出细则。
另，”她看向李蓄，“《战场自救互救手册》初稿己成，图示为主，文字为辅，力求士卒皆能看懂。内容含：止血带使用（何处扎、何时松）、伤口清洁（清水冲洗）、骨折简易固定（木板、布条）、搬运伤员之法（避伤处）、中箭、中刀、烧伤、冻伤等常见战伤紧急处理。”
她取过一卷简牍展开，上面用炭笔勾勒着简洁明了的人体图示，标注着关键止血穴位和包扎方法，旁边配以寥寥数语，通俗易懂。
“善！”霍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此册，需大量誊抄！演武堂各级军官、所有屯曲卫生员，必须熟记！日常操练，加入急救演练！每月考核，不合格者，罚！”
李蓄补充道：“卫勤理论宣讲亦不可缺。属下己请张医正拟定了宣讲纲要：战场伤病之害，远甚刀兵；及时救治，活己活人；遵从医令，勿信巫祝；保持营区洁净，水需煮沸，污物定点深埋…此等观念，需反复宣讲，深入人心！由各曲军侯、队率负责，医护营医士定期巡查宣讲！”
霍延的目光扫过案上宏大的架构图和细致的章程，最终落在张宁沉静的侧脸上。
“体系己成，根基在‘人’。”他沉声道，“张医正，医护营骨干医士、屯曲卫生员之遴选与操训，乃当务之急！你肩头之重，关乎千百将士性命！”
张宁起身，肃然一礼：“属下责无旁贷。医士之选，拟从三途：
其一，原有军中粗通医理之老医官，择优进学；
其二，流民及降卒中，曾为铃医、药铺学徒或通晓草药者；
其三，于演武堂受训之年轻军官、士卒中，择心细胆大、有志于此者。卫生员则优先从各屯曲机灵、手巧、胆气足之士卒中选拔。操训之地，属下己勘定城西旧校场旁一处废弃营房，稍加修葺，即可作为医护营驻地兼讲习所。”
“准！”霍延大手一挥，“所需人手、物料，李长史即刻协调！高奉将军，旧营房修葺及守卫，由你部负责！”
“末将领命！”高奉抱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