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腊月,辽西彰武县外三十里的老黑山脚下,一场大雪压弯了枯树枝杈,风卷着雪粒子往人脖颈里钻。张海鹏蹲在山神庙的破门槛上,拿匕首削着一块冻硬的馍,刀刃刮过馍面,“嚓嚓”响得像磨牙。
庙里横七竖八躺着二十来个弟兄,都是跟他从黑山县新立屯拉出来的绺子。三个月前血洗姑姑家那一仗,死了七个,残了三个,剩下的跟着他钻山沟、躲官兵,如今粮尽衣单,连庙里泥像的耳朵都被掰下来——里头藏着前朝香客塞的铜钱,早叫他们抠干净了。
“二当家的,啃这玩意儿不如啃鞋底子!”独眼老崔蜷在草堆里哼哼,他左肩胛还嵌着官军的铅子儿,伤口溃烂发臭。张海鹏没吭声,把馍掰成两半,扔过去一块。老崔没接住,馍滚到供桌底下,被耗子叼走了半拉。
庙外忽然传来三声鹧鸪叫——这是放哨的“草上飞”在递暗号。张海鹏匕首往靴筒一插,抄起土造快枪闪到窗边。雪地里跌跌撞撞跑来个小个子,羊皮袄上全是血口子。
“官、官府的告示……”小个子从怀里掏出张浆糊还没干透的黄纸,上头盖着鲜红的县衙大印。张海鹏就着雪光眯眼一瞅,麻脸上渐渐拧出笑纹——那是朝廷招安辽西匪帮的檄文,只要“弃暗投明”,既往不咎,还能补个巡防营哨官的缺。
“扯他娘的臊!”老崔一骨碌爬起来,独眼里冒火,“去年冯麟阁(冯德麟)刚被招安,转头就带兵剿了‘镇关东’的绺子,人头现在还挂在县衙旗杆上!”
张海鹏用匕首尖挑着告示在油灯上烧了,火苗映得他一脸麻坑阴晴不定。他想起半个月前那个雪夜,自己带人劫了奉天来的官盐车,车厢里除了一包包青盐,还有封写给“大连兄弟”的密信——落款是冯麟阁。信上说朝廷要在开春前肃清辽西匪患,若愿受招安,可保他当个管带。
“大哥,冯麟阁这老狐狸跟咱们有杀兄之仇……”亲信赵万福凑过来低声道。张海鹏突然暴起,一刀扎进供桌:“仇?我哥死那会儿,冯麟阁正在县太爷炕上抽大烟呢!”木屑飞溅中,泥塑山神像的脑袋“咔嚓”滚落在地。
三日后,彰武县最大的饭庄子“聚仙楼”被官兵围得铁桶一般。张海鹏单刀赴会,棉袍下暗藏两把德国造镜面匣子。雅间里炭盆烧得正旺,冯麟阁穿着簇新的五品武官补服,脑后辫子油光水滑,完全看不出当年土匪模样。
“老弟,尝尝这狍子肉。”冯麟阁亲手舀了勺热汤,“当年你哥的事儿……”“咔嗒”,张海鹏把汤勺按回碗里:“冯大人,我今儿来就问你一句——招安后让我打谁?”
窗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冯麟阁笑容僵了僵,袖口滑出柄掌心雷短枪:“海城‘钻天燕’的绺子,明儿午时过牤牛河。”话音未落,张海鹏突然掀桌!滚烫的酸菜白肉锅照着冯麟阁面门泼去,趁对方躲闪时,他纵身撞破雕花窗棂,二楼跃下的同时双枪齐发——街对面埋伏的西个枪手应声倒地。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张海鹏带着八十号弟兄在县衙仪门前跪接招安文书。知县哆嗦着念完圣谕,却见这麻脸悍匪突然抢过文书,咬破拇指按了个血手印:“大人,我张海鹏从此吃皇粮,但有个条件——”他一把扯过冯麟阁的辫子,“我要亲手宰了钻天燕!”
当夜,牤牛河畔的雪地被血染红。张海鹏把钻天燕的脑袋扔在冯麟阁面前时,这个曾经的辽西巨匪竟吓得倒退三步——那颗头颅的嘴里,塞着半截冯麟阁写给钻天燕的密信,信上约定联手剿灭张海鹏部。
“冯大人,往后咱们同朝为官。”张海鹏抹了把脸上的血,麻坑里凝着冰碴,“您说是不是?”
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开春,新任巡防营哨官张海鹏带着改编的“海字营”驻防郑家屯。营房里,赵万福边擦枪边嘟囔:“大哥,咱真给朝廷卖命?”张海鹏往新领的官靴上吐了口唾沫,用力蹭亮:“看见没?这靴底比山神庙的供桌还厚实。”
窗外忽然传来女子的哭喊。张海鹏踹门出去,见个日本浪人正揪着卖豆腐老汉的闺女撕扯。他官靴踩住浪人掉落的太刀,操着浓重的黑山口音笑道:“小鼻子(日本兵),老子现在是官军!”说罢抡起枪托,把那浪人满嘴牙砸进了雪泥里。
这一幕,恰被路过的俄国铁路监理拍下照片。半个月后,奉天将军增祺的案头多了份报告:“新收编之张部勇悍难驯,恐非朝廷之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