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一艘破旧的小船，在温暖平静的水面上轻轻摇晃。没有风暴，没有冰冷的星骸，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属于身体的疲惫感，如同船底的压舱石。
苏洛洛再次睁开眼睛时，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阳光己经挪到了窗棂的另一边，在米黄色的墙壁上投下斜长的、边缘模糊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后特有的、慵懒而安静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干净的织物味道。
之前的记忆碎片如同退潮般迅速模糊、消散，只留下一种朦胧的、刚刚经历过巨大动荡后的茫然和脱力感。那个叫小丸子的圆脸小女孩，慈祥的爷爷，还有那位说话利落、带着围裙的妈妈…他们的话语和关切，像一层温暖但不太真实的薄膜，包裹着她混乱的核心。
“咕噜…”
一阵清晰的、来自胃部的鸣叫打破了房间的寂静。饥饿感像苏醒的野兽，猛烈地撕扯着她空荡荡的胃袋。随之而来的，是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
她挣扎着，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身体依旧沉重，酸软无力，但比起之前那种意识与躯壳分离的虚无感，己经好了太多。至少，这具身体是真实的，会饿，会渴。
床头柜上，那个冒着热气的白瓷碗还在。碗里的白米粥己经不再滚烫，温温的，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细腻的米油。旁边放着一个同样白瓷的小碟子，里面是几小撮深红色的、煮得软糯的蜜豆。
红豆粥？
苏洛洛的目光落在那的深红色上。她伸出还有些发软的手，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碗壁温热，传递到指尖，带来一种微弱的、属于“活着”的踏实感。
她拿起碗里搁着的勺子，舀起一勺混合着白粥和红豆的温热食物，慢慢送到嘴边。
第一口。
软糯的米粒在舌尖化开，带着谷物最原始的清甜。那几粒蜜豆随之滚入口中，牙齿轻轻一碰，细腻沙糯的口感瞬间弥漫开来，紧随其后的，是恰到好处的、属于蔗糖的甜味，温暖而纯粹，没有一丝杂质。这股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如同一股暖流，迅速蔓延到冰冷的胃里。
“唔…”
一声极其轻微的、满足的喟叹，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溢出。这平凡的甜味，这温热的触感，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被强行封闭的角落。
不是记忆的画面，而是…一种感觉。
一种同样温暖、同样带着甜香的感觉。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意识深处晃动。似乎也是这样一个安静的房间，光线没有这么明亮，空气里飘着相似的、暖暖的甜香。一个…身影？坐在床边？手里似乎也端着一个碗？声音很轻，很柔，说着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如同此刻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带着一种能融化一切寒冷的暖意…
“妈妈…”
一个陌生又无比自然的称呼，如同呼吸般，轻飘飘地从她干涩的唇间滑了出来。
声音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自己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她猛地顿住，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勺子磕在碗壁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
妈妈？
她是谁？
那个模糊的、带着暖意的影子…是谁？
为什么想到这个词，心口会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
碗里剩下的粥和红豆，忽然间失去了所有滋味。那刚刚安抚了胃部的暖意，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一股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空洞感毫无预兆地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眼睛不受控制地涌起一阵滚烫的酸涩。
她用力眨了眨眼，试图把那不合时宜的水汽逼回去。不能哭。在这个陌生的、充满善意的地方，在一个小女孩的房间里，对着人家好心给的一碗红豆粥…哭什么？
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用疼痛压下翻腾的情绪，强迫自己低下头，继续机械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碗里剩余的食物。每一口都变得艰难无比，混合着强行压抑下去的哽咽。
“吱呀——”
房间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小丸子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她圆圆的大眼睛先是好奇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定格在苏洛洛身上，看到她正在喝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啊！你在吃东西啦！太好啦！” 她像只欢快的小鸟，推开门蹦了进来，完全没注意到苏洛洛低垂着头、用力掩饰的异样。她几步跑到床边，献宝似的举起手里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本摊开的练习册，纸张有些卷边，封面上印着“小学三年级·数学”的字样，旁边还画着几个滑稽的数字小人。
“呐！你看！” 小丸子把练习册几乎怼到了苏洛洛眼前，小手指点着其中一道题目，圆脸上写满了“世界末日”般的苦恼，“明天就要考试了！这道题！这道题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爷爷说他会，可他讲的我听不懂！爸爸说很简单，可他就是不肯告诉我答案！妈妈只会说‘自己好好想’！啊啊啊！怎么办呀！”
她的声音又急又快，带着小孩子特有的夸张和烦恼，像一串噼里啪啦炸响的小鞭炮，瞬间驱散了房间里刚刚弥漫的、属于苏洛洛个人的沉重阴霾。
苏洛洛被这突如其来的“数学危机”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那本练习册。
题目并不复杂：
【花子酱有5颗糖果，她分给了太郎酱2颗，又分给了次郎酱1颗。请问花子酱现在还有几颗糖果？】
苏洛洛：“……”
她看着小丸子那张因为一道简单加减法而皱成包子的小脸，看着她眼睛里真真切切的、仿佛天塌下来的巨大困扰，再看看那行幼稚的题目…
一种极其荒谬的、近乎脱力的感觉涌了上来。
前一秒，她还在为虚无缥缈的“妈妈”和汹涌的悲伤而窒息。
下一秒，她就被迫面对一个三年级小学生因为“5-2-1=？”而引发的宇宙级数学危机。
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失语。心底那片沉重的阴云，似乎都被小丸子这过于认真的烦恼冲淡了一点点，露出了一丝缝隙。
“这个…” 苏洛洛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些沙哑，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花子酱原来有5颗糖，对吧？”
“嗯嗯！” 小丸子用力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充满了期待。
“她先分给了太郎酱2颗，” 苏洛洛伸出两根手指，“所以，这时候她少了2颗，还剩几颗？”
小丸子歪着头，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小眉头紧锁，认真地算：“5…拿走2…嗯…1、2、3？” 她不确定地看着苏洛洛。
“5减2等于3。” 苏洛洛耐心地引导。
“哦！对！5减2等于3！” 小丸子恍然大悟般拍了下手，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苦恼起来，“然后呢？然后她又分给了次郎酱1颗！”
“对，” 苏洛洛点点头，又收回一根手指，“这时候她还有3颗，又分出去1颗，那就是3减1，等于几？”
“3减1？” 小丸子再次陷入苦思冥想，又开始掰手指，“1、2…嗯…2？” 她试探着问。
“是的，3减1等于2。” 苏洛洛肯定道。
“所以…花子酱最后还有2颗糖？” 小丸子瞪大眼睛，看着苏洛洛，仿佛在确认一个惊天秘密。
“对。” 苏洛洛点头。
“哇——！原来是这样！” 小丸子猛地跳了起来，练习册都差点脱手，圆圆的小脸上瞬间阴转晴，充满了拨云见日的巨大喜悦和崇拜，“你好厉害啊！这么难的题一下子就算出来了！比爷爷讲得清楚多了！” 她看着苏洛洛的眼神闪闪发光，仿佛发现了什么宝藏。
苏洛洛看着她因为解出一道基础题就如此兴高采烈的样子，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心底那股沉重的悲伤，在这份过于纯粹的、因为“2颗糖”而生的巨大快乐面前，似乎显得更加遥远和不真实了。
“那个…” 小丸子兴奋劲儿还没过，又凑近了一点，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你…你刚才是不是想家了？我好像听见你叫‘妈妈’了？” 她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洛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空碗的手指微微收紧。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浅粉色的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小丸子清浅的呼吸声。
苏洛洛沉默了几秒钟，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那几根电线上停着的小小麻雀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不记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