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夜刀锋
1937年11月,上海沦陷月余。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无休止地抽打着这座残破的都市。硝烟、腐烂垃圾和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混合在湿冷的空气里,钻进每一寸缝隙。远处偶尔响起一两声突兀的枪声,尖利地刺破雨幕,又迅速被淹没在哗啦啦的雨声里。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洋楼,窗户被厚重的丝绒窗帘捂得严严实实,透不出一丝光亮。屋内,一盏壁灯勉强挣扎着,投下昏黄模糊的光晕,勾勒出昂贵红木家具笨重的影子。
赵毓麟像一滩融化的油脂,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昔日油光水滑的分头此刻散乱不堪,几缕湿发黏在汗涔涔的额角。那张习惯堆砌谄媚笑容的胖脸,如今只剩下死灰般的恐惧,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仿佛那扇门后随时会冲出索命的无常。
紫檀木小几上,一套价值不菲的薄胎青花瓷茶具歪倒着,残余的茶汤在桌面漫开一片深褐色的狼狈污渍。旁边,一只紫铜香炉里,三支线香正燃着,笔首的青烟袅袅上升,甜腻的檀香徒劳地想要压住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血腥味。屋外,单调的雨滴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嗒…嗒…嗒…每一声都像重锤砸在赵毓麟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冷汗沿着他松弛的下颌滑落,在昂贵的湖绸长衫前襟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锁转动声,几乎被雨声覆盖。赵毓麟却如同被烙铁烫到,浑身猛地一哆嗦,喉咙里挤出“嗬嗬”的抽气声,肥胖的身体下意识地向椅背深处缩去。
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侧身闪入,反手将门无声地关紧、落锁。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是他的秘书,萧一白。
深灰色西服外套着同色风衣,肩头被雨水洇湿了一片更深的颜色。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镜片,在昏黄光线下反射着两点寒星。他左手提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右手拿着一把还在滴水的黑色长柄雨伞。整个人像一块刚从冰窖里取出的寒铁,散发着与屋内燥热恐惧截然不同的冷冽气息。
“赵先生。”萧一白的声音不高,平稳得如同在汇报一份寻常文件,在这死寂的房间里却异常清晰。他几步走到宽大的红木书桌前,将公文包轻轻放下,雨伞靠在一旁。转过身,面对着瘫在椅子里的赵毓麟,镜片后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那张写满惊惶的脸。
赵毓麟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从椅子里弹起,踉跄着扑到书桌前,双手死死抓住光滑的桌沿,指甲刮擦出刺耳的噪音:“萧…萧秘书!你可算回来了!”他声音嘶哑尖利,带着浓重的哭腔,“怎么样?特高课…藤田少佐那边…松口了吗?啊?他们信不信我?信不信我对皇军的忠心耿耿?那个…那个码头帮的王把头!还有他藏在霞飞路的小老婆!还有法租界工部局那个收了我钱的查理!我都说了!全撂了!他们…他们该放我一马了吧?啊?”唾沫星子随着他急促的语速喷溅出来。
萧一白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极其缓慢地、精准地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反射的昏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瞬冰冷的、令人不安的反光。
“赵先生,”萧一白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板的平稳,像在宣读判决,“藤田少佐让我转告您。”他微微顿了一下,每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赵毓麟脆弱的神经上,“您今天供出来的这些名字,分量…不够。”
“不够?!”赵毓麟脸上的肥肉剧烈地抖动起来,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惨白,“这…这还不够?!我赵毓麟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我把能卖的、不能卖的,全都卖了!他们还想知道什么?啊?你告诉我!萧秘书,你最清楚!这些年,你帮我经手了多少事!”他绕过书桌,脚步虚浮地冲到萧一白面前,油腻的双手胡乱地挥舞着,想要抓住对方的胳膊,“你得救我!你得替我说句话!日本人…日本人不能这样过河拆桥啊!我为他们立过功…”
萧一白在他扑近的瞬间,身形微侧,极其自然地避开了那双试图抓住他的手,动作轻巧得如同拂开一片落叶。他的目光依旧沉静,但那沉静的冰面下,似乎有某种极其锐利的东西正在无声地凝聚。
“藤田少佐的原话是,”萧一白的声音陡然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赵毓麟的哭嚎,“他们想知道,‘暗河’的源头在哪里。那份名单,才是投名状。”
“暗河”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赵毓麟的脑子。他挥舞的手瞬间僵在半空,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像是骤然冷却的蜡油。巨大的恐惧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的身躯晃了晃,脚下发软,蹬蹬蹬连退三步,脊背“砰”地一声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红木书架上。书架上的几本书和一件玉雕小摆件被震落,砸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暗…暗河…”赵毓麟的嘴唇哆嗦着,几乎发不出声音,只剩下破碎的气音。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圆睁着,死死盯着眼前这个依旧平静得可怕的年轻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这…这是绝密!只有…只有…” 他猛地刹住话头,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让他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咬住了他的心脏。
萧一白没有动。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赵毓麟脸上那副失魂落魄、如同见了鬼的表情。壁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隐没在阴影里,金丝眼镜的镜片反射着两点冰冷的光点,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异常诡谲莫测。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地压在胸口,只有赵毓麟粗重、恐惧的喘息声在死寂中回荡。窗外,雨声似乎更加狂暴了,噼啪作响,像是无数亡魂在急促地叩打门窗。
赵毓麟看着萧一白那张毫无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精工面具的脸,那眼神里深不见底的平静,终于让他彻底明白了!那些若有若无的疑虑,那些过于巧合的情报泄露,那些看似偶然的布局失手……都是假的!眼前这个人,根本不是什么走投无路来投靠他的落魄留学生,不是他那个唯唯诺诺的秘书!他是潜伏在影子里的毒蛇!是冲着“暗河”来的索命阎王!
“你…你不是萧一白!”赵毓麟喉咙里挤出绝望的嘶吼,带着血沫的腥气,“你是…你是他们的人!你是冲着‘暗河’来的!”极度的恐惧瞬间点燃了困兽最后的疯狂!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猛地向左侧书桌扑去!他知道那里,在抽屉的深处,藏着一把他花重金弄来、用来保命的勃朗宁手枪!那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的动作在濒死的爆发下快得惊人,手指瞬间就抠到了书桌侧面那个隐蔽的木质凸起——那是暗格的扳机!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扣下扳机的刹那——
一道冰冷的寒芒,如同蛰伏于深渊的毒龙骤然睁眼,在昏黄的光线下撕裂了凝滞的空气!
萧一白动了。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灰影。他右手闪电般探入西服内侧,抽出时,一道雪亮、狭长、弧度诡异的锋芒己然握在掌心!没有丝毫犹豫,手臂带着一种精准到冷酷的决绝,猛地向前一递!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在死寂的房间里骤然响起。
赵毓麟向前扑出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无形的巨钉钉在原地。他脸上的疯狂瞬间凝固,被一种极度的、茫然的剧痛所取代。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
那柄造型奇特、宛如毒牙的短匕首,深深没入了他心口偏左的位置,只留下一个缠绕着暗色丝线的古朴刀柄,紧紧贴着他被鲜血迅速染红的丝绸长衫。深色的布料如同被墨汁浸透,迅速扩散开一片狰狞的暗红。
“呃…嗬…”赵毓麟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大股大股带着泡沫的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角涌出,顺着下巴滴落。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他试图转身,看清身后那张平静的脸,但身体的力量正随着胸口那致命的冰凉飞速流逝。
他晃了晃,像一座失去支撑的肉山,轰然向前扑倒,沉重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萧一白一步上前,动作迅捷无声。右膝重重地压在赵毓麟不断抽搐的后背上,将他牢牢钉死。左手闪电般探出,一把揪住赵毓麟后脑勺油腻的头发,用力向上一提!剧痛让濒死的赵毓麟发出一声凄厉变调的惨嚎。
萧一白俯下身,嘴唇几乎贴到赵毓麟沾满血污的耳朵。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风,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凿进赵毓麟逐渐模糊的意识:
“七步之内,刀比枪快。”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铁律,“赵先生,你该信我。”
赵毓麟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抽搐都从胸口的刀柄处挤出更多的血沫。死亡的冰冷正迅速将他吞噬,残存的本能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饶…饶命…”他发出微弱如游丝、含混不清的哀求,血沫不断从口鼻涌出,“名单…名单…在…静安寺路…百乐门…舞厅…后台…杂物间…地板下…暗格…红木…小匣子…钥匙…在我…书房…《论语》…夹层…”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这几个破碎的字眼,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卑微的乞怜。
萧一白揪着他头发的手没有丝毫放松,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审视着赵毓麟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判断着信息的真伪。几秒钟的死寂,只有血沫在喉咙里翻滚的咕噜声。
终于,萧一白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压在赵毓麟背上的膝盖骤然发力,将他死死按在地面。同时,握着匕首刀柄的右手猛地向外一拧!
“呃——!”
赵毓麟的身体像被高压电击中般剧烈地向上弹起,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到非人的惨嚎,随即彻底下去,再无一丝声息。那双浑浊的眼睛圆睁着,凝固着最后的、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鲜血如同决堤的溪流,迅速在他身下蔓延开来,在地毯上洇开一片不断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暗红。
萧一白面无表情地松开手。他站起身,动作利落无声。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细致地擦拭着匕首刀柄和握柄上温热的血迹。动作专注、缓慢,如同在保养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粘稠的血液浸透了洁白的手帕,留下刺目的猩红。
擦净匕首,他随手将染血的帕子丢在赵毓麟的尸体旁。然后,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沉甸甸的黑色公文包。打开,里面除了几份文件,赫然躺着一把擦拭得锃亮、泛着幽蓝冷光的勃朗宁M1900手枪。他拿起勃朗宁,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弹匣,冰冷的枪身在昏黄灯光下泛着致命的光泽。
他的目光最后扫过这间充斥着血腥和檀香混合气味的屋子,掠过赵毓麟那张凝固着恐惧的胖脸,最终落在那只还在袅袅冒着青烟的紫铜香炉上。青烟依旧固执地笔首上升,在血腥的空气中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宁静。窗外的雨,依旧下得铺天盖地,哗哗作响,冲刷着这座沦陷的城市。
萧一白将勃朗宁手枪揣回风衣内袋,提起公文包和那把滴水的黑伞。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和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转身,走向房门,拧开门锁,侧身闪入外面湿冷、黑暗的雨幕之中,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厚重的木门隔绝了屋内的血腥与死寂。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天空依旧铅灰。湿冷的雾气弥漫。报童尖利的叫卖声穿透薄雾:
“号外!号外!沪上闻人赵毓麟昨夜家中暴毙!死因不明!巡捕房介入!”
“号外!号外!赵毓麟突发急病身亡!疑为旧疾复发!”
一份带着油墨气息的报纸被一只骨节分明、异常稳定的手拿起。这是一间位于弄堂深处、光线昏暗的小阁楼。空气里飘散着劣质烟草和霉变木头的气味。冷风从破损的窗棂灌入。
萧一白坐在一张破旧的竹椅上,就着微弱的天光,浏览着头版那黑体大字标题。他己换下西服,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布长衫,锋芒尽敛,显得更加沉默内敛。
看完,他随手将报纸丢在脚边一张同样破旧的小方桌上。桌上空空如也。
阁楼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码头苦力粗布短褂、身形矮壮敦实、脸上带着风霜刻痕的中年男人闪身进来,迅速关门。他是老周,萧一白唯一的单线联系人。他警惕地扫视着阁楼,目光落在萧一白身上,带着审视、愤怒和深藏的不安。
“你干的?”老周的声音低沉紧绷,像一根拉满的弓弦。他站在门口的阴影里,目光如同冰锥,死死钉在萧一白脸上。
阁楼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弄堂深处模糊的人声和远处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
萧一白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过了几秒,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阴影里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报纸上写了,”萧一白的声音不高,带着事不关己的平淡,“突发急病,暴毙。”
“放屁!”老周猛地向前逼近一步,压抑的声音因愤怒而发颤,“暴毙?萧一白!你当组织是傻子?赵毓麟昨天傍晚还在日本人的酒会上!晚上就‘暴毙’了?巡捕房查不出,你以为我们也查不出?他死前最后见的人,只有你!只有你!”
老周的声音在狭小的阁楼里回荡,带着沉重的指控。他死死盯着萧一白,试图从那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
萧一白依旧沉默。他缓缓站起身,走到那张破旧的小方桌旁。桌上只有那份报纸。他伸出左手,从长衫宽大的袖子里,缓缓抽出一把枪。枪身线条流畅,泛着幽蓝的冷光,正是那把勃朗宁。
老周的眼神骤然收缩,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右手闪电般探向自己后腰!他以为萧一白要动手!
然而,萧一白并没有举枪。他只是用左手握着勃朗宁,右手不知何时多了一块同样是深灰色的、干净的棉布。他低下头,极其专注地、缓慢地擦拭着冰冷的枪身。动作轻柔、细致,仿佛那不是一件凶器,而是一件需要精心呵护的珍宝。
棉布拂过光滑的金属表面,擦过扳机护圈,擦过握柄……一丝不苟。昏暗的光线下,他低垂的眉眼被阴影覆盖,只有那专注的擦拭动作清晰可见。
阁楼里再次陷入令人心悸的沉默。只有棉布擦拭枪身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得刺耳。
老周的手僵在后腰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看着萧一白旁若无人的擦拭,看着他手中那把冰冷的凶器,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荒谬感从心底升起。这沉默,这擦拭,比任何咆哮都更沉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单调的“沙沙”声仿佛没有尽头。
终于,萧一白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举起勃朗宁,对着窗外透进来的那点微弱天光,仔细审视着枪身,似乎满意于它的洁净。
然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门口阴影里如临大敌的老周身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阁楼的死寂,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斩钉截铁的力量:
“名单,烧了。”
他顿了顿,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隔着昏沉的光线,平静地注视着老周急剧变幻的脸色,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轻飘飘的,却重逾千钧:
“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