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纯粹的冰冷与绝望。意识在昏沉与清醒的边缘沉浮,每一次被那刺骨的寒冷拖拽着下坠时,总能被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而坚实的暖流强行拽回。那暖流,像黑暗中唯一系住风筝的线,顽强地对抗着死亡深渊的引力。粗盐与艾草灰混合的焦香,苦涩金疮药的辛烈,混合成一种奇特的、带着硝烟与生机的气息,包裹着她如同蚕茧般被厚厚包裹的双手。那暖意,不仅仅是物理的温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活着!必须活着!
王招娣在昏睡与短暂的清醒间挣扎。每一次意识回笼,都能看到娘那张在昏黄油灯下写满巨大疲惫和担忧的脸。娘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笨拙却异常轻柔地,用温水浸润的破布,一遍遍擦拭着她额头的冷汗,喂她喝下苦涩到令人作呕、却又不得不喝的药汁。娘的眼睛红肿得厉害,里面盛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女儿深入骨髓的心疼,但那份死寂的茫然,似乎被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执拗的守护意志强行驱散了。
而那个沉默如山的身影——周大山,总是适时地出现在视线边缘。有时是坐在墙角的阴影里,仅存的左手稳稳地翻动着炭火上烘烤的粗盐艾草包,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刚毅疲惫的侧脸和空荡荡的右袖管轮廓,像一尊饱经战火洗礼的石雕。有时是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不容置疑地命令娘喂药,或是提醒更换暖包的时间。他很少说话,更无安慰,但每一次他沉稳的动作和那带着硝烟味的、令人心安的存在感,都像一道无形的堤坝,隔绝着外界汹涌的恐惧和绝望。
手上的剧痛是持续的,如同无数烧红的针日夜不停地穿刺着神经末梢。每一次无意识的抽动,都会引来一阵尖锐的撕裂感,让她瞬间冷汗涔涔,咬紧牙关才能不发出呻吟。但伴随着剧痛而来的,是那温热布包下,伤口在药力和暖意作用下,缓慢而艰难地修复着自身时,那种奇异的、带着生命韧性的麻痒感。这感觉,混杂着痛楚,却让她在每一次清醒时,更加清晰地感受到“活着”这两个字的重量。
第三天清晨,当第一缕惨淡的灰白光线透过糊着破纸的窗户缝隙挤进病房时,陈老栓来了。这个镇上卫生所的老大夫,背着那个破旧的药箱,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显然也是几天没睡好。
“丫头,该换药了。”陈老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王招娣手上那混合了冻伤、灼伤、撕裂伤和松脂血污的伤口,是他行医几十年见过最棘手的之一。一旦感染溃烂,后果不堪设想。
周大山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门口灌进来的寒风。他沉默地协助陈老栓,用他那唯一完好的左手,极其沉稳地托起王招娣被包裹的右手腕。动作小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娘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
陈老栓深吸一口气,极其缓慢地、一层层解开那厚厚的、早己被血渍和药渍浸染得发黄发硬的旧布条。每解开一层,刺鼻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就更浓一分。空气仿佛凝固了。
当最后一层布条被小心翼翼地揭开时——
王招娣娘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捂住了嘴!
王招娣自己也强忍着剧痛,低头看去。
那双曾经惨不忍睹的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掌心翻卷撕裂的皮肉边缘,不再是焦黑和泥污,而是被一层厚厚的、深褐近黑、如同凝固沥青般的药膏覆盖着。药膏下,翻卷的伤口似乎被强行“粘合”在了一起,边缘呈现出一种极其缓慢愈合的暗红色。冻伤引起的青紫消退了大半,露出皮肤原本的蜡黄底色,只是上面布满了细密的裂口和尚未脱落的死皮。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被松脂粘扯撕裂的伤口,深可见骨的地方被深褐色的药膏死死封住,周围一圈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火焰灼烤过的半透明感。
丑陋。狰狞。像被野兽啃噬后又用粗劣的针线强行缝合。
但,没有溃烂!没有流淌的黄水!那些覆盖的深褐色药膏如同坚固的铠甲,死死锁住了伤口!虽然依旧红肿,虽然依旧狰狞可怖,但那是一种……被强行控制住的、向愈合方向挣扎的狰狞!
陈老栓凑近了,浑浊的老眼仔细地查看着,甚至用一根消过毒的细竹签,极其小心地拨开药膏边缘探查。他的眉头紧锁着,脸上却慢慢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如释重负的惊叹。
“神了……真是神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颤抖,“这金疮药……这冻伤膏……还有这丫头自己的命……真是硬啊!”他抬起头,看向王招娣,又看看周大山,眼神复杂,“伤口……没烂!真没烂!虽然长得吓人,但……在收口了!冻伤也没往深里坏!这……这真是老天爷开眼!”
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王招娣娘的神经!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上,对着虚空的方向,双手合十,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谢谢陈大夫!谢谢大山兄弟!谢谢……”眼泪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这次是纯粹的、失而复得的狂喜!
周大山紧绷的下颌线,也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那双锐利的鹰眼里,沉重的阴霾似乎被这意外的生机驱散了些许。他托着王招娣手腕的手,力道似乎也放得更轻了些。
陈老栓不再耽搁,动作麻利地清理掉部分陈旧的药膏,重新敷上厚厚的、散发着浓烈气息的新药,再用干净(相对而言)的新布条,一层层,更加专业、更加轻柔地将那双手重新包裹起来。
“暖包不能停!药按时喝!绝对不能沾水沾寒气!”陈老栓一边包扎,一边反复叮嘱,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这双手……能不能保住原来的样子难说,但保住命,能拿东西,有希望了!”
“能拿东西”西个字,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瞬间刺穿了王招娣心中厚重的阴霾!她低头看着那再次被包裹成蚕茧的手,感受着新药带来的、更加清晰的麻痒和暖意。保住了!这双能采药、能编盆、能砸碎仇人骨头的手!保住了!
一股巨大的力量,混合着新生的希望和对命运不屈的狠劲,在她虚弱的身体里重新凝聚!她抬起头,看向周大山,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和绝望,而是一种淬火重生后的、冰冷而坚定的锐利!
周大山对上她的目光,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没说什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是煎熬与希望并存的拉锯战。手上的剧痛依旧如影随形,每一次换药都像经历一次酷刑。苦涩的药汁依旧难以下咽。但王招娣不再被动承受。她强迫自己喝下每一滴药,配合每一次换药,努力活动着被包裹的手指(在陈老栓允许的极小范围内),对抗着僵硬和麻木。她眼底的火焰,在疼痛的淬炼下,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执着。
周大山依旧沉默地守护着。他按时更换暖包,确保炭火不熄,药汁温热。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罐珍贵的、凝固的猪油,让娘每天挖一点点,混在稀薄的糊糊里喂给王招娣补充油水。他甚至会抽空,用他那唯一完好的左手,极其笨拙却又异常认真地,帮娘一起擦拭王招娣额头的冷汗。
破败的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奇特的、在绝望中顽强滋生的生机。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连日的阴云,带着些微的暖意,透过破窗纸的缝隙,斜斜地照进病房。王招娣靠在床头,娘正用小勺一点点喂她喝温热的米汤。周大山坐在墙角的阴影里,闭目养神,脸上带着浓重的倦意。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蓝色干部服、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探头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恭敬。
“周……周排长?”年轻人小声唤道。
周大山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来人。那年轻人被他看得一哆嗦,连忙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周排长,打扰了。是……是刘二柱的案子,县里……县里的判决下来了。”年轻人将文件递过来,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公社杨书记让我第一时间给您送来。”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王招娣娘喂汤的手猛地顿住,勺子里的米汤洒了出来。王招娣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冰冷的恨意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在眼底交织。
周大山面无表情地接过文件,仅存的左手翻动着纸张,发出轻微的“哗啦”声。他看得很快,锐利的目光如同扫描仪,扫过一行行铅字。病房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和王招娣娘压抑的呼吸声。
片刻,周大山合上文件。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紧张的王招娣娘,最终落在王招娣那双被厚布包裹、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灼灼目光的手上。
“刘二柱,”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如同在宣读一份战报,“犯故意杀人罪(未遂)、抢劫罪、寻衅滋事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死刑!立即执行!”
这六个字,如同六道惊雷,狠狠劈在病房里!
王招娣娘“啊”地一声,手里的碗“哐当”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温热的米汤溅了一地!她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在地,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混杂着狂喜、悲恸和解脱的嚎啕大哭!
“他爹!你听见了吗!那个天杀的……判死刑了!死刑啊!老天爷开眼了啊!呜呜呜……”
王招娣的身体猛地一颤!巨大的冲击让她眼前一阵眩晕!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强行压下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呐喊!死刑!立即执行!爹的仇……报了!用最彻底的方式报了!
泪水汹涌而出,却不再是绝望的泪水,而是混杂着巨大悲恸和一种沉重解脱的滚烫洪流!她仰起头,任由泪水冲刷着苍白的脸颊,目光穿透破败的屋顶,仿佛看到了爹在云端沉默注视的脸。
爹,您看见了吗?刘二柱……下地狱了!
周大山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他转向那个送文件的年轻干部:“知道了。告诉杨书记,辛苦了。”
年轻干部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娘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王招娣也止住了泪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腾的恨意和悲伤,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沉淀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平静。像被烈火焚烧后冷却的岩石。
周大山的目光,缓缓移到了病房的墙角。那里,安静地立着两个东西——正是王招娣视若生命、在生死关头用来砸碎刘二柱肋骨的墨绿盆!
其中一个盆,完好无损。另一个,盆壁上覆盖着一大块极其突兀、极其丑陋的、暗红近黑如同凝固血痂般的厚重胶层!那正是她用滚烫的“血胶”修补的痕迹!胶层厚重、粗糙,边缘甚至带着喷溅状的凝固痕迹,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野兽獠牙般的坚硬光泽!
周大山走了过去。高大的身影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伸出那只仅存的、布满老茧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和探索的意味,抚上了那个覆盖着厚重血胶的盆壁。
他的手指,粗糙而有力,一寸寸地抚过那暗红近黑、如同大地干裂又强行愈合的伤疤般的胶层表面。指尖感受着那坚硬、冰冷、带着细微颗粒感的触感。他微微用力按压,那胶层纹丝不动,如同焊接在盆壁上的钢铁!
他的目光,专注而锐利,如同最精密的探伤仪,扫描着胶层覆盖的边界,扫描着那曾经崩裂的巨大伤口被强行“焊接”的地方。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光芒在翻涌——是惊叹?是震撼?还是……一种深切的、感同身受的痛楚?
他沉默了许久。整个病房只剩下娘压抑的抽泣声。
终于,他缓缓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不再是看向王招娣的手,而是越过她,落在了墙角那个完好无损的墨绿盆上,又缓缓移回那个覆盖着狰狞血胶的盆上。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王招娣那张泪痕未干、却异常平静冰冷的脸上。
“这盆……”周大山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重量,打破了病房的沉寂,“……这补上的疤……”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手指无意识地着那坚硬冰冷的血胶层,目光如同穿透了盆壁,看到了更深的东西。
“……硬!”
一个字,像淬了火的陨铁,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带着千钧之力,在狭小的病房里激起无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