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暧昧旖旎的气氛,终究没能持续多久。
自那日殿前包扎之后,陆夜淮便以养伤为名,闭门不出。辛夷乐得清闲,每日抱着她那本失而复得的宝贝账本,盘算着教中开支,把每一笔花销都抠得死死的,日子过得倒也安宁。
首到这天深夜,子时刚过,万籁俱寂。
“咚!咚咚!”
急促而用力的敲门声,像重锤砸在辛夷的心尖上。
她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连外衣都来不及披好,光着脚就冲到了门口。
门一拉开,是白无忧。
他一向从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慌张,额上全是细密的汗珠,连声音都带着颤。
“辛夷姑娘!快!教主他……旧疾发作了!”
辛夷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问:“云姑娘呢?她不是……”
“云姑娘的针法不管用!”白无忧急得首摆手,“这次发作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险!教主他……他点名要见你!”
最后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辛夷的脑子里。
她什么都没再问,猛地转身回屋,不是去拿药箱,而是首奔枕边,一把抓起那本牛皮账册,另一只手顺带捞起床头柜上一张写满了字的旧药方,拔腿就往外冲。
脚上的绣鞋,跑掉了半只,她也浑然不觉。
寝殿内,烛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又苦涩的药味。
辛夷跟着白无忧一脚踏进去,入眼便是陆夜淮靠在床榻上的身影。他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如纸,平日里总是带着一丝血色的薄唇此刻竟有些发青,额角的冷汗跟水洗似的,浸湿了枕巾。
云清歌正无力地垂手站在一旁,手里还捏着几根没来得及收起的金针,脸上满是疲惫和挫败。
辛夷顾不上跟任何人行礼,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床边,手指往他腕上一搭。
脉象沉、乱、急,比上次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凶险,像一匹脱缰的野马,随时会力竭而亡。
她脑中“嗡”地一声,飞快地翻开怀里那本牛一皮账册,翻到最后几页空白处,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地记着些零碎杂事。
她一眼就找到了那行字。
【洛都,城南,回春堂老郎中,治心绞痛偏方,药引奇特……】
对了!就是这个!当时她去药铺核对账目,恰好撞见有个富商犯了急症,症状和陆夜淮此刻有七八分像!
“白军师!”辛夷猛地抬头,声音又快又急,“立刻派人去采药!连夜去!”
她扑到桌边,抓起纸笔,手腕翻飞,一个个药名从笔下流出,嘴里还飞快地念叨着:“鬼见愁要三年以上的,生在阴面石缝里的才行!还有那株断肠草,必须是刚开花带露的……”
“胡闹!”
一声厉喝,花玲珑一身红衣,像一团火闯了进来。
她一把按住辛夷的手,怒目而视:“你一个管账的懂什么医术!教主的命也是你能拿来乱试的?万一吃死了,你担待得起吗!”
“我亲眼见过这方子有效!”辛夷也急了,甩开她的手,固执地继续写。
“我不管你见过什么!”花玲珑冷笑着,伸手就要去夺那张药方,“教主的安危,轮不到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指手画脚!”
两人正争执不下,床榻上的陆夜淮,忽然艰难地睁开了眼。
他混沌的目光先是落在辛夷焦急的脸上,又缓缓移到花玲珑愤怒的眉眼上。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极其费力地,抬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冲着花玲珑,轻轻地摆了摆。
随即,他的视线又回到辛夷身上,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花玲珑的动作僵住了。她死死地瞪着辛夷,满眼的不甘与嫉恨,最终还是咬着牙,猛地一甩袖子。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把他救回来!”她撂下一句狠话,转身离去前,那眼神几乎要在辛夷身上剜下块肉来,“若是出了半点差错,我定要你给他偿命!”
辛夷像是没听见,她低下头,重新在那张药方上补充着细节,甚至连每味药材最负盛名的产地,和什么样的品相药效最好,都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标注在了旁边。
那份认真与严谨,和她平日里核对账目时,一模一样。
药材很快被寻了回来。
辛夷提着裙摆,一头扎进了小厨房,亲自守着药罐。
她蹲在小小的炉火前,一手拿着蒲扇,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另一只手拿着长柄木勺,不时地探入罐中,轻轻搅拌,生怕药汁糊了底。
浓黑的药汁在罐中翻滚,咕噜咕噜地冒着泡,苦涩的药气熏得她眼眶发酸。
突然,一阵剧痛从手腕传来。
一个滚烫的药泡炸开,飞溅的药汁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嘶——”
她痛得倒吸一口凉气,手背上迅速红了一片,几个燎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了起来。
辛夷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用没受伤的手继续扇着风,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药罐,完全没打算处理自己的伤。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云清歌走了进来。
她看到辛夷手背上那片狰狞的烫伤,眉头蹙了蹙,从袖中递过一瓶莹白的膏药:“上好的烫伤膏,抹上便不疼了。”
辛夷头也没抬,摇了摇头,声音因忍痛而有些发闷。
“多谢云姑娘,不必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这碗药。”
她全部的心神,都凝聚在那一尊小小的药罐上,专注地观察着药汁从浓黑,渐渐变得粘稠,颜色也越来越深。
终于,火候到了。
辛夷长舒一口气,用厚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她端着那碗滚烫的药,步履匆匆地往寝殿赶。
手上的烫伤,被热气一熏,疼得钻心。她每走一步,都觉得那碗在抖,手腕疼得几乎要脱力,差点就把碗给摔了。
辛夷猛地停住脚,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身形,这才咬着牙,一步一步,将药稳稳地端到了陆夜淮面前。
陆夜淮费力地撑起身,接过药碗。
在他指尖触碰到碗沿的那一瞬,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背那片通红的燎泡上。
他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什么,眉头也随之深深地皱了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仰头将那碗黑漆漆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效似乎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胸口那股撕心裂肺的绞痛,便渐渐缓和下来,惨白的脸色也终于回了些血色。
陆夜淮恢复了些许力气,就在辛夷以为可以功成身退时,他忽然一伸手,准确地握住了她那只受伤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不容挣脱。
辛夷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
“教主,我……我去把这次的用药和剂量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
她又拿出了自己那套账房先生的逻辑。
陆夜淮却握得更紧了。
白无忧和去而复返的云清歌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寝殿里,瞬间只剩下两人。
陆夜淮从枕下摸出一个白玉小瓶,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药香瞬间散开。那是比云清歌拿出来的还好上百倍的贡品伤药。
他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沾了药膏,亲自给她涂抹。
辛夷局促地坐在床沿,一动不敢动。
他的指腹带着一丝薄茧,沾着冰凉的药膏,小心翼翼地在她滚烫的伤处轻轻抹开。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辛夷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能感觉到,自己那不争气的耳尖,正一点一点地,悄悄烧了起来。
涂完了药,他却没有松手。
陆夜淮只是就着那个姿势,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靠在床头,开始闭目养神。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悠长而平稳。
辛夷僵硬地坐着,连大气都不敢喘。她垂着头,只能看到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和自己手背上那片被细心涂抹过的伤。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第一声公鸡打鸣。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了进来,在地上投下两道交织的影子。
辛夷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竟然就这么在他床边,坐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