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裹挟着一股酸臭的气味，那是数万人挤在一起，汗水、污垢、排泄物和劣质食物混合发酵后的味道。
陈默的胃里一阵翻腾，他强行压了下去。
眼前，黄巾军的营地铺天盖地，无边无际。
那不是军营，更像一个巨大的垃圾场。
破烂的帐篷、简陋的窝棚胡乱搭着，无数面黄肌瘦的人影在其间晃动，眼神麻木，像一群行尸走肉。
唯一的亮色，是他们头上绑着的、早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黄巾。
陈默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刺入肺腑。
他身后的十几名宣传队员，推着吱吱作响的独轮车，车上是沉甸甸的粮袋和一卷卷《赤星报》。
他们的脸色有些发白，推车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青。
“站住！”
一声暴喝。
几十名黄巾哨兵从营地边缘的暗处涌了出来，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狼。
他们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有削尖的木矛，有生锈的菜刀，还有几把看起来就快散架的环首刀。
冰冷的刀尖和矛头，瞬间对准了陈默一行人。
宣传队立刻停下脚步，队员们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衣袖里的短矛，身体绷紧，气氛一触即发。
一名年轻队员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陈默将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那股沉稳的力量，让年轻人瞬间镇定了下来。
一名像是小头目的黄巾兵走上前，用手里的破刀指着陈默的鼻子。
“哪来的？官府的探子？”他的声音沙哑，眼神里满是凶狠。
陈默没有看那把刀，他的目光越过这名哨兵，望向他身后那些被惊动、正探头探脑的黄巾士兵。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警惕，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饥饿。
“我们不是官府的人。”
陈默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我们是安平互助会的，是你们的阶级弟兄！”
“阶级弟兄？”那头目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这个词，脸上的凶狠变成了困惑。
“就是和你们一样，被地主老财逼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陈默用最首白的话解释。
他没有再多费口舌，只是向后一挥手。
“把粮食拿出来，给弟兄们看看！”
一名宣传队员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解开一个粮袋的绳子，猛地将袋口朝下一倾。
哗啦——
金黄的小米，如同瀑布一般倾泻在地上，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的光泽。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所有黄巾兵的眼睛，都死死地钉在了那堆小米上。
他们的喉结在上下滚动，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那名头目手里的刀，不知不觉地垂了下去。
“我们听说弟兄们转战至此，一路辛苦，特地送来一些粮食慰问。”
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魔咒。
“我们不信什么苍天黄天，我们只信一件事。”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赤星报》，高高举起。
“那就是，打倒天下的地主老财，把土地分给所有穷人！”
他展开报纸，用尽全身力气，将上面最醒目的标题大声念了出来。
“《告安平全体受苦百姓书》！一，打倒张屠户，分光他的家产！二，废除一切苛捐杂税，人人平等！三，所有土地收归人民，按人头分配，人人有田种！”
这些话，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烧红的铁钉，狠狠地钉进了在场所有黄巾士兵的心里。
骚动开始了。
“分……分田地？”
“真的假的？他们把张屠户打倒了？”
“我听说过，安平那边出了个李当家，带着穷人闹翻了天！”
窃窃私语声汇成了嗡嗡的声浪，人群的包围圈在不知不觉中扩大，但那些兵器，却都悄悄地收了起来。
敌意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滚烫的、名为渴望的情绪。
陈默知道，时机到了。
他向前一步，声音再次拔高。
“光说不练是假的！我们不仅带来了粮食，还带来了热粥！”
他指着身后的独轮车，队员们立刻手脚麻利地卸下行军锅和柴火。
“所有弟兄，只要过来排队，不但能喝上一碗热乎乎的小米粥，还能听我们念念这报纸上的道理！”
“听明白了，就知道怎么才能打倒所有地主老财，怎么才能让自己，让自己的子子孙孙，永远都不再挨饿！”
“排队？”
“喝粥？”
“听故事？”
这几个词，对这些只知道烧杀抢掠，或者被道士符水蛊惑的黄巾军来说，实在是太新鲜了。
一名离得最近的黄巾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犹豫着扔掉了手里的木矛，第一个走了过来。
“俺……俺排队。”
他的动作像是一个信号。
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了过来。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哨兵们，此刻满头大汗地被裹在人潮里，手忙脚乱地试图维持秩序，嘴里喊着：“排队！都他娘的给老子排好队！”
宣传队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在黄巾大营的外围，用几口行军锅和一堆粮食，硬生生砸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阵地。
小米粥的香气很快飘散开来。
宣传队员们一边给排着长龙的黄巾兵打粥，一边大声地、一遍遍地朗读着《赤星报》上的文章。
从“什么是阶级”，到“我们为何受苦”，再到“人民委员会是如何为人民服务的”。
那些黄巾兵，捧着温暖的陶碗，贪婪地喝着热粥，耳朵里听着那些从未听过，却又仿佛与生俱来就该懂的道理。
他们的眼神，在一点点地变化。
从麻木，到好奇，再到思索，最后，是一种被点亮的、灼热的光芒。
这里没有神仙符水，没有虚无缥缈的“黄天”。
这里只有热粥，和砸碎旧世界、建立新世界的道理。
陈默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心中激荡。
李峥同志的判断是对的。
危机，果然是天大的机遇！
这五万黄巾，不是敌人，他们是迷途的羔羊，是一座等待被开采的宝库！
就在这时，维持秩序的人群忽然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推开。
“都滚开！让开！”
几十名穿着皮甲、手持利刃的亲兵，簇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走了过来。
那将领头上的黄巾明显更华丽，腰间挎着一把真正的百炼钢刀，满脸横肉，眼神阴鸷。
他不是那些底层的饥民，他是黄巾军的渠帅。
渠帅的目光扫过热火朝天的施粥点，最后，像刀子一样落在了正指挥着全局的陈默身上。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那不是喜悦，而是被侵犯了领地的愤怒。
“你们，”他开口，声音冰冷，“是谁的人？”
